三天后。东胡号子。深井大牢。
许巨愁一下就将许多悲牢牢地勒在怀里。许多悲早就适应了他的发力习惯，否则将被揉碎。但她还是难过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同时掉下了两行意义不明的眼泪，涓涓细流。
与她一起降落深井大牢的还有不怕死的塔拉。不怕死才敢来这“疯人院”。他耐心等待着“深情拥抱”的结束。
许多悲也给足了耐心，任由疯人缠腻。但后来脸上却呈现、且一直保持着某种幸福感——这是她与崔狗儿相处时才会有的。显而易见她的脑子里产生了深度的幻想，差点又让塔拉不相信科学。
深井大牢里本来养着各种小毒物，蜈蚣蝎子什么的。白蚁最多，如果站着不动，几个眨眼的功夫便会被爬满全身。但因为特殊犯人的驾临而被清空，变为洁净的客房，除外天空与爱情，啥也不缺。
这一场拥抱进行了一个时辰之久。期间塔拉只做了一件事，将一张有四张脸大的试卷贴在了牢壁上。其余时间当作修炼。
夜幕降临，许巨愁终于发现还有“外人”的存在，因为当塔拉点燃蜡烛时，他狠狠地被吓了一跳，不然拥抱还将持续。
塔拉友好地打了招呼，再进行自我介绍，最后说：“在这牢里，在我眼里，您就是病人，与一切无关。”
许巨愁眼冒凶光，假设许多悲不在场，毫无疑问他将一把掐死塔拉。他说：“本人没病，身子骨比你还好，不管是哪方面。”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您具体是哪个您——您大概率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几个不同的自己，但我敢断定，某个时间您将会回到最初的那个自己，那个自己是您众多自己中最健康的一个。”塔拉说着转向墙壁上的试卷：“届时请您一一作答。”
又说：“倘若您想与多悲姑娘双宿双飞，就必须治好病。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全力配合我。谢谢。”
病人大笑：“我现在就可以留下她，双飞不了，但可双宿。气死你。”
“您不会这么做，因为您舍不得心爱的人受这牢狱之灾。”
“啊哈，被你猜中了。你更像是心理医生。但本人再次郑重声明，我没病，你也不用故弄玄虚。只要你们不伤害我的悲，我便会持续供血解毒，你们让我活多久，我就供应多久。”
“我是医生，只谈病情。”
“即使本人有病，但您为何帮我？”
“不是帮你，而仅仅是为了治病。医生是冲着病来的。”
“你是个好医生。”
“我就是个好医生，希望每一个你都能记住这句话。”
许巨愁回头，又将许多悲抱紧：“陪我几天再走好吗？我太孤单了。你知道我是喜欢孤单的，但这种孤单不一样，它像恶梦，恶梦里有一条恶龙，它缠住我不放，吸我的血。我好怕。”
“你再这样，我不会再来的。”许多悲奋力挣脱着。
许巨愁立即松手，但颤颤巍巍，这一刻的表现与实际年龄相符合。说明他无限憧憬爱，但爱得很疲惫。
许多悲看向试卷，违心而言：“在你觉得自己看得懂、也认同的情况下才作答，一点一滴认认真真地作答，就像疼我那样。”
“我会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许多悲凄婉一笑：“就当是为了我吧。”
“总有一天我会剖开心给你看的。”
“我信……到时我会帮忙的。”
许巨愁突然又将她搂了过来，嘴贴嘴吻住。塔拉举袖捂脸。许多悲挣扎，忽地又安静下来，任由亲昵。她知道他又分裂了，抵抗毫无意义，唯有静下心来试着去了解新的他。
许巨愁急促地叫唤着：“悲，悲，悲，开门啊。”
许多悲凄泪横流。
塔拉放下手，怏怏不悦。忽地又扬手，一拳砸在墙壁上，皮开肉绽。他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反常举动表明他的怏怏不悦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与许巨愁的兽行无关。
也的确如此。为许巨愁看病，绝不是因为他想尽职尽责。他是一名好医生没错，但品德没这么高尚。他为了父亲而来——苏合经过血疗得以不断康复，但也出现了精神分裂的预兆。
这当然是拜许巨愁所赐。而苏合的健康等于东胡的健康，甚至等于整个蒙兀室韦的健康，因此他不得不出手治疗许巨愁的病。
忽闻刺啦一声响，许巨愁撕破了许多悲的衣裳，露出了白花花一片臀，正好呈可笑的心形。
“许巨愁——”塔拉愤而咆哮，“你这叫爱吗？”
没想到不顾一切的冲动产生了良好的效果。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巧合，说是巧合，不如说他说对了话，说是说对了话，不如说他遇上了对的人——这个许巨愁知错能改。
许巨愁猝然停手。深井大牢里的一切随之凝滞。但很快瓦解。许多悲歪歪斜斜地往后退着。她想给恶魔一记响亮的耳光，但忍住了。塔拉扶住她，并脱下外套为其裹上。
“我错了。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许巨愁下跪。
“叫我如何再相信你？”许多悲犹在颤抖。
“《言午札》，许氏武学大全，正式传给你。”许巨愁从怀中掏出一本厚约一寸的书册，“我的悟性不够，只得一半真谛。许氏能否光耀如初，就靠你一个人了。”
又说：“早就想这么做了，不只是为了认错。之前一直没敢给你，是因为怕你离开我——练成《言午札》，就没人拦得住你。”
“这不是我应得的。我不稀罕你的偏心，也不稀罕你的认错。”
“求求你。这是武学瑰宝，不能让它死在我身上。”
“且先放着，我让欢儿来拿。”
“她是杨门的人，就不说她恨不得杀了我了。求求你。我是恨过你，恨你不肯帮我生下一儿半女，但我现在想通了，你就是我苦苦等待的、《言午札》苦苦等待的那个人。”
“疯子……你就是许氏的败类。”
“但你不是。你是许氏的一份子，你可以重振许门。”
“应了他吧姑娘。”塔拉做起了中介，“他说得对，你是有这一份责任。若坚决不收，他只会认为你不原谅，进而不做试卷。”
许巨愁看着许多悲，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渴望。许多悲犹豫着接过。许巨愁登时倒地恸哭。
一场深井幽会落幕。
变天了。满监狱凄风苦雨。
也许就东胡号子变天。这块小地方总是动不动就自己变天，仿佛是从地狱里搬来的。
刚出得大牢，塔拉再次致歉。许多悲说：
“父债子还。作为他名义上的女儿，我是在帮他赎罪。再说也是举手之劳而已，塔拉医生不必耿耿于怀。”
又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医生。我最欣赏勇敢的人。”
翌日黄昏。
乌桓阙旁乌桓亭。木香沉与塔拉。聊若干事。湖外些许阳光些许风，湖内些许倒影些许浪。塔拉说：
“蒙猴王在乌恩的暗中协助下，废了鲜卑王那钦而上位。”
木香沉面色清淡：“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种事本无好坏之分。但依目前局势而言是好事，蒙猴王团结乌恩就等于团结东胡，有利于室韦真正走向大一统。”
“那就恭喜他了。”
“下月鲜卑举行封王典礼，需要主人出席。长生天神是室韦人民的神，您的出席就是代表长生天神对他的默许，有助于他得民心。”
“您又何必难为我呢？我不出门的。您去就得了。”
“这些年，属下已经代表您行使神权无数次了。但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这一次实在不行，绝非属下推诿。”
“这是让长生天向权力屈服吗？”
“非也。审时度势而为之也。”塔拉加重语气，又说：“那钦长期追随安禄山，但蒙猴王不。除此之外，他视崔花雨姑娘为心中女神——自东胡斗舞场一战之后无人不晓。”
“照您说的，我非去不可了？”
塔拉虚假了一把：“属下只是建议而已。”
木香沉哼了哼：“往下说第二件事。”
“长生天又进入招募下一代门徒的周期了。七龟意愿强烈。他们还有十三个娃娃。小墨订走了一个。”
“嘿。又是七龟，成人贩子了都。”
“谁人不想让膝下儿女接受长生天神的培养呢？”
“如何选拔？”
“据四使统计，共有百余名意向者。属下将在雨花谷秘密设下长生天迷宫，走出迷宫者入选。”
“小墨说，七龟的那些娃娃有的才几个月大。”
“若与长生天有缘，爬也爬得出去。”
“您做主即可。说最后一件事。”
“主人传位其其格一事值得商榷。”
“已确认，无可挽回。您不会想让长生天主人撒谎吧？”
“当时战局紧迫，属下理解主人传位的动机与苦心，但其其格不足以服众。她是为爱而来的长生天，而且是在祖母的庇护下才得以破例加入。此为缘分不足也。再者她各方面的天资也不够。”
“她的为人无可挑剔对吧？至于武功，我会让她成为蒙兀室韦第一高手。其他修行，就望塔拉医生点拨与指引了。”
“话虽如此，但实在摆脱不了任人唯亲之嫌。一般门徒也就罢了。望主人三思而后行。”
“有话直说，别再绕弯弯了。”
“想要传位其其格也不是没有可能。属下想到一个办法，能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长生天的主人，连传位之礼也可省了。”
“一次性说完。”
“让她成为您的女人。”
“胡扯。”
“属下不敢。”
“塔拉医生火上浇油，是嫌我还不够可笑吗？”
“爱情固然可贵，但这世界上比爱情可贵的东西鳞次栉比。人生，只要用心经营就会有好的收获。”
其其格正在湖边捏泥人。一得空就捏。
照此下去乌桓阙将成泥人阙。她显然没有捏泥人的天赋，但由于勤学苦练，手下成品却也像模像样，话说只要有人类文明的印记，放个千八百年的也有成为稀世古董的潜质。
她身上沾满了桃色的泥巴，脸上最多，但掉得也快，因为笑容灿烂。掉完了又沾上。沾上再掉。孜孜不倦地幸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