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京总裹着层黏腻的甜香,朱雀大街两侧的槐花谢得差不多了,残瓣被风吹到“醉花阴”的朱红门帘上,沾着宫灯映出的橘色光晕。
刚过酉时,歌坊的伙计就忙着在门口支起凉棚,棚下摆着几张条凳,供候场的客人歇脚——今晚的醉花阴比往常热闹三倍,只因苏氏兄弟包下了二楼的“听涛阁”,宴请一位特殊的贵客。
丽娘抱着琵琶站在后台,指尖轻轻拨弄着弦轴。她穿了件月白绫罗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纹,是苏珵特意让人送来的料子。
镜中的女子眉眼温婉,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被脂粉盖得浅了些,唯有握着琵琶颈的手指,关节处透着常年练琴的薄茧。
“丽娘姑娘,苏公子催了。”伙计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带着几分谄媚。
丽娘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边的珠花——那珠花是颗人造的珍珠,里面藏着一小片浸了迷迭香的棉纸,是周韶秀今早托人送来的,说“关键时刻能定神”。
她抱着琵琶掀起竹帘,二楼的楼梯铺着猩红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听涛阁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苏珵粗声粗气的笑骂:“乌兄,这醉花阴的琵琶可是汴京一绝,你可得好好听听!”
推门而入的瞬间,丽娘的目光先落在了主位上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穿一身玄色劲装,领口和袖口缝着细密的皮边,显然是便于行动的样式。头裹青布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巴和一双狠厉的眼睛,正低头用银箸夹着碟中的酱鸭舌,说话时刻意侧着头,避开对面苏文谦的视线——不用问,这定是乌进。
他左手腕上戴着副乌黑的爪套,指节处泛着冷光,想必就是淬了毒的腐毒幽磷爪。
“丽娘见过苏公子,见过这位贵客。”她屈膝行礼,琵琶斜抱在怀中,刚好挡住胸前的衣襟——那里缝着个小小的暗袋,是为了装今晚的目标。
苏珵坐在乌进左侧,穿件酱色短打,腰间别着柄短刀,手里转着个铜烟杆,烟杆上挂着个绣着“苏”字的烟荷包。他抬眼打量着丽娘,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语气粗豪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客气:“给乌兄弹首《霓裳》吧,乌兄难得来汴京,得让他听听咱们汴京的雅乐。”
乌进没说话,只是夹着鸭舌的手顿了顿。
丽娘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琵琶上,便顺势走到琴案旁坐下,指尖轻挑,一串清越的音符便流了出来。《霓裳羽衣曲》本是宫廷雅乐,经她改编后添了几分市井的灵动,高音处如莺啼出谷,低音处似流水潺潺。
苏珵听得直拍桌子,端起酒壶就要给乌进倒酒:“乌兄,这曲子怎么样?丽娘可是咱们醉花阴的头牌!”
乌进却没接酒杯,侧头看向窗外:“太吵。”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福建路的口音。沉默片刻,他指尖叩了叩桌面,目光扫过苏珵:“苏文谦那档子事,怎么说?官府没揪出别的吧?”
苏珵闻言,烟杆一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乌兄放心,文谦兄是被开封府拿了,但他只晓得些皮毛采买的事,核心的矿场和毒坊的关节,他压根没碰过。”
乌进眉头微蹙,爪套在桌下轻轻摩挲:“我听说开封府那个周韶光查案盯得紧,万一他熬不住……”
“嗨,就他那点胆子!”苏珵拍着胸脯打断他,黄牙在烛光下泛着光,“进府前我就递了话,咬死是他自己贪墨药材钱,跟矿场没关系。他知道轻重,绝不会乱咬——真泄了底,苏家旁支也饶不了他!”
乌进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笃定,才缓缓点头:“最好如此,偃师大人那边要是出纰漏,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苏珵连忙打圆场:“那是自然!不说这个了,丽娘,换首《平沙落雁》吧,慢些的,合乌兄的性子。”
这正是她要的节奏。《平沙落雁》有三段慢板,每段间有个短暂的停顿,是她和周韶秀约定的信号。
她垂着眼帘,看似专注于琴弦,实则用余光打量着乌进——他的右手始终放在桌下,左手却搭在袖口,那里隐隐鼓着一块,想必就是令牌所在。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乌进每次与人对视,都会下意识地偏头,脖颈处的青巾会滑落一点,露出下面狰狞的烧伤疤痕——周韶秀说的“怕人直视疤痕”,果然没错。
第一段慢板结束时,丽娘故意将琴弦拨错一个音,引来苏珵的不满:“怎么回事?弹错了!”
她慌忙起身致歉,趁着弯腰的动作,将鬓边的珠花摘下来,假装掉在地上,弯腰去捡。
乌进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下意识地低头看她。
就在这时,丽娘猛地抬头,直视着他的脸,声音带着歉意:“公子恕罪,是妾身手滑了。”
乌进果然如惊弓之鸟般侧过脸,青巾彻底滑落,露出左脸从额头延伸到下颌的疤痕,皮肉扭曲,泛着暗红色。他的手猛地攥紧,爪套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苏文谦连忙打圆场:“乌兄勿怪,丽娘不懂事。”又对丽娘呵斥,“还不快重新弹!”
丽娘心中暗喜,这一计果然奏效。她重新坐下,指尖加快了速度,第二段慢板的旋律变得急促,如雁群遇袭。
趁众人注意力都在乐曲上,她悄悄将脚边的酒壶往乌进那边推了推。那酒壶是锡制的,底平口阔,最容易打翻。
当乐曲奏到最高潮时,她猛地起身旋转,裙摆扫过桌角,酒壶“哐当”一声翻倒,琥珀色的酒液泼了乌进一身,刚好打湿他的袖口。
“哎呀!”丽娘惊呼一声,连忙拿起桌上的锦帕去擦,“公子恕罪,妾身不是故意的!”她的动作又快又轻,指尖擦过乌进袖口时,精准地捏住了那枚系在腕间的令牌——令牌不大,只有拇指长短,冰凉坚硬,被酒液浸湿后更滑,她顺势将其塞进袖中的暗袋,同时用锦帕用力擦拭乌进的袖口,掩盖令牌消失的痕迹。
乌进显然没察觉,只是烦躁地推开她的手,用自己的帕子擦拭衣服:“不必了。”他的声音带着怒意,却没低头看袖口——对他来说,被人直视疤痕的屈辱远胜过衣服被弄脏。
苏珵见状,连忙给丽娘使眼色,让她退下:“还不快下去!别在这碍眼!”
丽娘趁机躬身告退,抱着琵琶快步走出听涛阁。
下楼时,她的手心全是汗,暗袋里的令牌硌着皮肤,却让她无比安心。
刚走出醉花阴的侧门,就看到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朱正提着断妄刀,刀鞘上的茉莉香囊在风里轻晃,正是周韶秀给他绣的那个。
“朱捕头。”丽娘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拿到了。”她刚要从暗袋里取令牌,就被朱正拉住手腕,往巷深处带了两步。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手腕发痒。“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
朱正的声音带着怒意,却又难掩担忧,“乌进的爪套淬了毒,他要是发现你盗令牌,你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下次不可孤身犯险,我可护不住你第二次。”
丽娘愣了愣,随即笑了:“朱捕头是在担心我?”她从暗袋里取出令牌,递到他面前,“放心,我有分寸。这令牌是鬼斧堂的身份凭证,乌进对它极为看重,用它去回春堂,定能探出底细。我已打听清楚,回春堂的掌柜刘有仁,每月初五都会给苏家送‘安神药’,明天就是初五。”
“谁担心你了!我是怕你坏了查案的大事!”朱正的脸涨得通红,慌忙别开脸,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塞到丽娘手里,“这个给你,路上吃。”
油纸包里是刚买的桂花糖糕,还带着温热的香气。丽娘刚要道谢,就听到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周韶秀正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絮影裁云剑的剑穗,脸色不太好看。
“韶秀姑娘。”丽娘连忙收起令牌,对周韶秀颔首致意。
周韶秀没理她,只是看着朱正,眼神里带着明显的醋意:“朱捕头倒是清闲,查案的间隙还能给歌妓送糖糕。”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朱正快步拉住。
“韶秀,你别误会!”朱正急得说话都结巴了,“我是担心丽娘姑娘的安危,她刚从乌进那里盗出令牌,很危险!这糖糕是……是我买给你的,刚才顺手给了她一块!”
他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个更大的油纸包,里面是满满一包桂花糖糕,还有几个蜜饯梅子——都是周韶秀喜欢吃的。
“我刚才在巷口的‘甜香居’买的,本来想送去过府衙,刚好碰到丽娘姑娘出来,就先给了她一块压惊。”
朱正的手都在抖,把糖糕往周韶秀手里塞,“你要是不信,问丽娘姑娘!”
丽娘忍着笑,上前一步解释:“韶秀姑娘,朱捕头说的是真的。刚才在醉花阴里,多亏了你的珠花,我才能顺利盗出令牌。朱捕头也是担心我,才在这等我的。”
她将那枚人造珍珠珠花递给周韶秀,“这珠花还给你,里面的迷迭香很管用。”
周韶秀接过珠花,又看了看手里的糖糕,脸色缓和了些。她偷偷瞥了眼朱正,见他正紧张地看着自己,耳朵都红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谁要吃你的糖糕,甜死了。”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糖糕咬了一口。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散开,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朱正见状,松了口气,挠了挠头傻笑起来。
丽娘看着两人的互动,眼神里带着几分释然,对周韶秀道:“令牌我已经拿到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快去青溪别院,和周推官他们汇合吧。”
青溪别院的书房里,烛火正旺。周韶光坐在案前,手里拿着罗盘,正在研究上面的双鲤衔珠纹。
周韶华站在他身边,手里捧着苏琬送来的矿场简图,时不时指着图上的标记和他说着什么。沈青梧则坐在窗边,翻看着母亲的手札,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让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