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抬头看时,却原来是杨士奇。
于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问道:
“杨兄怎地来了,可是老夫人有何不适?”
杨士奇忙道:“家母用了张兄的良药后,不但有了精神,就连气力也恢复了几分。
在下今日无课,只是为了偿还药资而来。”
张麒笑道:“人家杨先生已等了许久,你小子可算是回来了!”
张升这才想起自己和杨士奇的约定,可此时又哪有心思听课?
正想寻个由头拒绝,杨士奇已然说道:“张兄,咱们去后宅授课吧!”
有老父在侧,张升也不好再多言,当下只得先将杨士奇引到了自己房中,才道:
“杨兄,我……”
不料杨士奇却手一摆,道:“张兄且慢。”
说着便谨慎的将房门关上,才又说道:
“张兄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将为难之事相告。
杨某虽然不才,但正所谓集思广益,多个人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张升好奇道:“杨兄怎会知晓我有为难之事?”
杨士奇道:“前日里那恶少带人前来滋事,张兄可谓是应对自如。
即便是到了县衙大堂,张兄依旧能做到云淡风轻。
可今日相见,尽管张兄强颜欢笑,然而眉宇间似有隐忧,想来定是遇到了相当棘手之事。
但方才有令尊在,杨某也不好出言问询,只好先将你拉来这后宅了。”
饶是早已对杨士奇的察言观色之能有着一定的了解,亲眼见识后的张升,还是不禁为之折服,感叹道:
“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杨兄,我这里确有件十分棘手的麻烦事急需处理。”
杨士奇颔首道:“张兄请讲。”
张升快速的思索了片刻,道:“昨日宋青云带着家奴当街殴打我二哥时,还顺手抢走了他的玉佩。
如果只是值些银钱便罢了,可那是家母当年的陪嫁之物,若是就此丢失,家里人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之所以张升没有说实话,而是编了这么个故事,是因为无论是杀锦衣卫,还是暗自留下《最胜神机》,无一不是抄家杀头的重罪。
日后若是当真案发,知晓真相的杨士奇,也难免会背上知情不报的罪责。
还有一点,那就是历史上的杨士奇虽然敢于进言,恪尽职守,但那都是忠君爱国的体现。
谁敢保证他对待张升这个相识不过两日的朋友时,也能不顾生死荣辱?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张升也不敢将全家人的性命轻易托付。
毕竟有时候,善意的谎言对自己和对方都有益处。
杨士奇听后甚是愤怒,道:“此等败类竟是县学生员,当真是读书人之耻!
不知他将令兄的玉佩放在了何处?”
张升道:“宋青云夺走玉佩后,随手就扔进了马车里,不知道摔坏了没有,也不清楚现下还在不在。”
杨士奇沉吟道:“还是要进马车里看看才知晓。
不过宋府乃是深宅大院,家丁众多,咱们想要进去并不容易。”
张升道:“方才我经过春香阁时,恰巧看到了宋青云在门前下了车。
他打算在那里久留,因此便将马车打发走了,还告诉书童在夜禁前差人去接。”
思量了片刻后,杨士奇道:“暮鼓是在一更三点敲响,因此宋青云必然要在此之前赶回家中。
而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等车,所以车夫赶到春香阁等待宋青云的这段时间,便是咱们的机会。”
张升道:“杨兄分析的极是,而且听说那书童并不前往,要留在府中为宋青云抄书。
因此你只需帮忙引开车夫须臾,我便可以上车一探究竟,只是不知杨兄有什么法子?”
杨士奇笑道:“张兄只管放心,一切着落在杨某身上便是。”
张升心道:这已是我目前唯一的机会,我怎能轻易放心,但此时也不好再多言,便笑道:
“那好,咱们就约在酉时三刻,在春香阁外相见。”
傍晚时分,当张升驾着自家的马车,如约赶到春香阁外时,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
初春的街上,行人已是寥寥无几,左右张望也没有看到宋青云的马车,却在街角的混沌摊上看到了杨士奇的身影。
张升正要上前相见,却见杨士奇对自己悄悄摆了摆手。
于是便会意的留在了车上,装成了在等人的样子。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随着健马的嘶吼,宋青云那辆奢华的马车果然出现在了巷口,最终停在了张升的车后不远处。
杨士奇先是与张升相互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取出帕子抹了抹嘴。
起身会了钞,拿出一本书自顾自的读了起来。
即便是与张升相对而过时,杨士奇也丝毫没有再向他看上一眼,只是紧盯着手中的《礼记》,摇头晃脑的读道: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缓,不能安弦……”
张升心下不解:杨士奇这是在卖什么关子,难道后面那个车夫,竟会被一个呆头书生给吸引走?
正思量间,杨士奇已走到了宋青云的马车旁,放下了手中的书,背诵道: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必有……”
想不起时,便驻足拿起了书,恍然道:
“原来是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
那车夫等的百无聊赖,便打趣道:
“你这书生年纪不小了,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能考取功名的材料,不如趁早改行吧!”
杨士奇闻言板起了脸,斥道:
“这是我们读书人的事情,你一个拉车的能懂什么,看好你的骡马便是!”
那车夫的脾气看来很好,听对方这么说竟也不没有生气,而是指着健马笑道:
“你看好了,这是上好的河曲马,可不是什么骡子!”
杨士奇却手一摆,不再同他多言,而是继续向前走去,并背诵道: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必有……”可背到此处,竟然又卡了壳。
那车夫扭过头去笑道:“必有正业!你看看,连我这么个拉车的都会了,你却记不住,还读个什么书。
只怕跟我学拉车都更有前途些!”
杨士奇怒道:“真是有辱斯文,斯文扫地!”
说着便一甩衣袖,疾步向前走去,可行至巷口时,却脚下拌蒜,不慎摔了一跤。
那车夫正要继续出言取笑,却看到一物,于是及时的住了口。
待得杨士奇起身离去后,便快速跳下马车,朝着那物事行去。
等到车夫将那物事揣进怀中后,杨士奇却突然折返,自言自语道:
“奇怪,我的钱袋哪里去了?”
随即看到那车夫要转身开溜,便连忙将其叫住,问道:
“你可曾看到我的钱袋了?”
那车夫忙道:“没有啊,我怎会见过你的钱袋?”
杨士奇皱眉道:“我刚才付混沌的钱时,钱袋尚在,此时却没了。
这段路我既没有遇到人,它又没有凭空生出腿来,你不觉得蹊跷么?”
那车夫硬着头皮问道:“蹊跷?蹊跷什么?”
好在杨士奇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但就是想不通。”
说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那车夫咽了口口水,强笑道:“我……我方才见你摔倒,想过来看你有没有伤着,谁知你却起身走了。”
瞥眼看见张升驾车离去,杨士奇便知事已办成,拱手对车夫行了一礼,叹道:
“先前对兄台多有无礼之处,你却以德报怨,在下真是惭愧。”
那车夫忙摆手道:“小事情,都是小事情。”
杨士奇点了点头,指着前方的街说道:
“钱袋多半是丢在那边了,我再去找找,就先告辞了。”
望着杨士奇渐渐远去的背影,那车夫摸了摸怀中的钱袋,约莫有着大几十文,心中顿时乐开了花,摇头失笑道:
“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待得心情畅快的杨士奇,回到自己所居的河漕西坊时。
却看到张升已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正在马车旁翘首张望,不禁奇道:
“张兄为何没去家中等候,家母已烧了几个好菜。”
说着提起了手中的酒壶,续道:“我也打了壶好酒回来,今日咱们定要多喝几杯,张兄若是不嫌弃,今晚便宿在我家好了。”
张升拿出了张辅所赠予的那枚玉佩,笑道:
“多亏了杨兄,我才能取回家母的这件嫁妆。
方才你先是成功的引起了那车夫的注意,随后又试着激怒他以引发争执。
见其是个好脾气的人,便立即改用银钱引诱,当真是机智。
不过我好奇的是,如果他连钱袋都不要,杨兄又该如何行事?”
杨士奇笑道:“这有何难,既不易怒,也不贪财,那就说明此人应该是个好人,是好人便有善心。
到时杨某只需装作摔伤了腿,那人便多半会前来相助,即便他不来帮忙,杨某也还是有法子的。
毕竟是人就有弱点,就有着被旁人利用的可能。
当然,这些行径都未免有失磊落,不过终究是在对付那恶少,而且为了张兄这个朋友,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张升心道:善于利用人性的弱点,你可真是后世那些诈骗犯的祖师爷了。
于是拱手笑道:“杨兄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