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倒好,不是被鞭尸,却是连尸体都不得保全,头颅高悬城门之上……三年。
“是我下了决心,要刺杀太渊。”
圣荑很确定,神情认真至极。
但敖骄却支颐相看,像是从前都逗他说话而已。
并不是把这骇人大事,当做实情。
“那么殿下…刺客是谁呢?”他问这个被骗了还不自知的小凤凰,“谁那么大本事刺杀帝王?”
“说不定就是晞王。”
“不是!”圣荑捂他的嘴,“不是,就不是!”
“那日他与我在一起,他怎么可能去宫里…你别乱说!”
“派人刺杀不就是了?”敖骄挑眉,“殿下这般说来,那时殿下也不在宫中。”
“谁会挑着晞王掳走殿下的时候,又是慕王投敌之时,宁王异动之际,悄无人知到了求凰宫灵堂,刺杀武功不输暗卫的陛下呢?”
他看圣荑呆呆地,醒来这许久却没想通关窍,倒也可爱。
便尽了自己私心,俯身亲了一口,笑道:
“定然是晞王谋划,只不过他要的不是太渊帝天下分裂,要的只是殿下。”
“那意在太渊者,另有其人。”
他心中倒是正好有个人选,与太渊帝近来所为,全都对上。
“不是,肯定有我的授意!”安王懵懵地,但还是要重申一遍自己对于反抗太渊做出的壮举,他就是谋反了!
凭什么不信!
“好好好,是殿下授意,他们都听殿下调遣。”敖骄哄着他,“只是太渊狡诈乖滑,让他逃了,不然这天下的宝座给殿下坐,保准比太渊盛世还要繁华昌明。”
圣荑不言,再也不想听这孟浪之人的敷衍。
但他确实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并不完整。
从前也是这般,他在太渊元年忘了父母会在太渊六年逝去,以至于六年间,他与父母总生怨,又不能全然反抗……
后来,太渊六年,他记起来了。
但好似还有什么…总觉得丢了什么。
“太渊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他盯着敖骄,那张脸实在太像上官昭了。
他偏过脸不看那人。
“你不是医师么?我到底怎么了…”
敖骄装模作样给他把脉,指头按上圣荑的皓腕,却凭空拿了串珊瑚珠来,给他绕在了腕上。
圣荑一望就想到那旧日的珠链,神情不忍,要拂去,却被敖骄拉着手不让,道:
“治病用的,可不能拿了。”
圣荑给他个白眼,“你觉得本王信么?”
“为何不信呢?”敖骄又抚上他腕上的密银锁链,“这不也是一样续命之物?何必拘泥于物象,有用就行!”
圣荑懒得与他辩论,竟也就随他,留在自己腕上了。
而后者神色满足,看珊瑚珠的深红覆盖上圣荑如玉手腕,就像记忆里,覆盖掉上官昭给他的那条红豆玛瑙珠链……
“殿下往后会想起来的,所有都会。”
他含笑对着旧日今生都不变的爱人,他可不愿意多么大度,以什么宽阔度量去胜过上官昭,胜过旧日的泰山府君……那有什么意义?
他要他的爱人,想起他。
而凤凰最珍贵的灵魂,他也不会让觊觎的狂徒碰触一分。
他不是太渊,他可不舍得圣荑再受一点苦。
“我记得,那日,他匆匆来我府中…明明是被追逃,直到,到了今昔寺。”
圣荑不由闭上了眼,那日是晦暗的阴天。
寺前的阶梯上,溅满了僧人的血。
他才窥见上官昭的残忍,他才明白那亘古追随的可悲孽缘。
“殿下,我再也等不了了。”
“上皇虽逝,太渊又继,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么?又一次?”
“你可知,我们已经分别了三百年…”
“难道这一回,你也不肯顾惜我?要离我而去么?”
雷电劈下,照亮他院中因上官昭而新栽的竹林。
而今才知,栽得乱糟糟的,像是插在地上的刀剑。
被雷霆白光照出幽黑之影,立在他窗外。
他身上还是丧服,在思忖韶儿对他的衷心之言。
“殿下,你一样有主宰江山的资格。”
“你比太渊帝要善良太多,你做皇帝,这个天下才会变得更好!”
“…殿下你救了我,救了韶儿,救了公子,你还救了颖州,江南,你怎么就没有为王之资格,为帝之天资了?”
“我……我是珠牙人,陛下他屠了我们全族。”
“还污名我们是恶魔之后,说我们生啖血肉,野蛮不堪…那都是愚民之策!让天下人都做太渊之附庸,奴隶,不能有丝毫自己的思想。”
“殿下再一次救救我们吧?”
韶儿给他一支艾香,“这是我族中长老以命相求才得来的神仙之赐,只要殿下对之许愿,让太渊退位…那就是万民的福祉!”
他扶起哀哭的韶儿,拿着艾香,久久做不出抉择。
已经无所谓信与不信。
艾香有用或无用,并不重要。
他觉得荒唐又无谓,终是放下。
而上官昭闯进来,把韶儿推搡一边去,紧接着就把艾香按进了鱼缸里。
“殿下!我珠牙残部,只要个公道!而今拼尽剩下族人性命,也要对太渊复仇!”
“殿下不愿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韶儿便是送死,也要为殿下一争!”
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就被上官昭抱起带走,容不得他抗拒一点。
那夜的上官昭,那样严肃,眼里都是寒光,是豁出性命的决心,也是看透性命的无畏。
他放下了所有顾虑,挣脱燕圣皇权加于他的一切束缚,不顾后来,不顾所有,只要来带所爱之人走。
“你不该来此…”圣荑那时才刚说半句,就被上官昭拿帕子捂住了嘴,他那样沉凝地望着他,是哀愁也是长恨,最终都归于决绝:
“殿下,那么多条路都走不通。”
“你的父母不容我们,你的子民不容我们…但我依旧无法让你离开我。”
“就只有私奔了。”
那帕子上才是有药,他由此晕了过去,安安稳稳地待在上官昭怀里。
直到雨丝落在他面上,他看到林中雀鸟急急归巢。
蜻蜓振翅于微雨。
而僧侣,血溅五步,伏尸山门。
他睁大了眼睛,再看抱着他的上官昭,手上剑滴着血。
素日平和的面容上显出一种杀伐了万年的冷漠。肃然冷厉至极。
那传闻中斩尸百万的珠牙战,恍惚中该是他做的主帅才是。
圣荑那时才知道自己犯了怎样可怕的罪行,他催生了恶魔。
上官昭所犯之罪,皆从他而来……
他们逃到佛寺大殿。
那监寺说,“荒唐,竟然在佛前干这等勾当!这比当年收容你父亲为僧更荒唐!更疯狂!”
又有沙弥会说话:“佛,就是普度众生的,当然…当然包括两位殿下”
他记得这些话,这些语气。
却忘了,那第一句后是鲜血迸出的声音,连刀剑出鞘都没有,原本瘦弱病重的晞王,一手就掐起监寺的脖子,扔出去丈远,头粘在院外秀峻的青石上,汩汩往外冒血。
血是从热到凉的,仿佛灵魂只是一餐的餐饭,冒着热气,然后凝成粘腻恶心的东西。
谁的灵魂?
监寺死了,这个不肯庇佑他们,忤逆佛的意旨的凡人死了。
所以才有那些,真正的,传达着,正确的佛理的沙弥,让他们进去。
记得那时候。
上官昭来门口接他,风吹过他的面纱,总有一丝血的腥气,被隔绝不开……
他伸出手,搭在上官昭牵他的手上。
上官昭周身干净清冽,一股寒气,提着三尺剑的手不染一点朱红。
他的手上…却满是鲜血。
“这是我的罪孽么?”
“不是他的罪?一直以来,四百年来,都是我的罪孽么?”
可哪来的四百年?
他的手覆在上官昭手上,那血迹又不见了。
掌心只是温热的触感,不是粘腻的腥气的人血。
“殿下,走吧。”
上官昭笑着,“后山有我的父亲,他与太渊帝还有些许交情,便是太渊找到此处…我们就挟持他。”
挟持你亲爹,威胁我亲哥?
圣荑:“……”
他抬头看寺庙屋檐上的青翠山谷,还覆了些初雪。
那些活着的僧人,会把尸体抬走吗?
血凝成冰,会很滑吧。
僧人死了,会向佛祖告状么?
他不知为何,漠然看了这一切,可能是因中药浑身无力,可能因为上官昭再也不愿听他拒绝,那红绸一直塞在口中。
但是他也不怕。
直视大殿里的偌大佛像,他只会疑惑。
“太渊之世,为什么会有佛陀?”
“我们不是崇敬先祖,崇敬凤凰么?”
“那…”
他竟而也笑,“神佛也管不了我们。”
血已流下阶,雪已覆上血。
上官昭终究成了那个父皇一开始就断言“谋反”的晞王。
他也成了那无数不甘的失败者所崇敬尊奉的该当“夺回皇位”的安王。
一切都铸成了。
谶语应验,预言成真。
晞王到底是被逼反的,还是谋反的,谁也不在乎,也不重要。
他也不在乎了。
他只挽住上官昭的脖子,亲吻他。
不过是死。
那就一起赴地狱,交还了这在人世的性命,还有这人间所拥有的一切。
为所有鲜血,亡灵付出代价。
然后,他们才能真正自由,在传说中的幽冥界,永远在一起了。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