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年间,陕甘交界,第一百零四章 影戏·残魂陇东黄土高原之上,有个名叫“风鸣堡”的镇子。此地干旱少雨,民风剽悍,却因是古丝绸之路支线遗脉,过往商队常在此歇脚,带来各地见闻,也滋养了一项独特的民间技艺——陇东皮影戏。风鸣堡的皮影,以其牛皮雕刻的粗犷劲健、唱腔的高亢苍凉而闻名,班社众多,其中尤以“德盛班”的班主,老艺人吕振山,技艺最为超群,人称“吕皮影”。
吕皮影年过花甲,操演皮影五十余载,双手布满老茧,却能赋予牛皮人儿鲜活的生命。他有一只祖传的旧戏箱,里面藏着一套据说是明代传下的“全本《雷音寺》”皮影人,人物繁多,雕刻精美绝伦,神态逼真,尤其是那十八罗汉与诸天菩萨,宝相庄严之余,又带着一丝陇东皮影特有的悍勇之气。吕振山视若珍宝,等闲不示于人,更不轻易演全本,言说此影有灵,非至诚之心不能驾驭。
这年腊月,风鸣堡来了个年轻的洋学生,名叫陈望舒,来自省城西安,是学西洋绘画的。他听闻吕皮影的大名,特地前来采风,想记录这即将被时代湮没的古老艺术。吕振山起初对这穿着洋装、拿着炭笔本子的年轻人颇为冷淡,但见陈望舒态度诚恳,对皮影流露出的真心喜爱不似作伪,加之陈望舒对皮影造型、色彩的理解颇有见地,老人态度渐渐缓和,允许他在旁观摩。
一日,陈望舒帮吕振山整理戏箱,偶然触碰到那套《雷音寺》皮影,指尖划过冰凉的牛皮,竟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仿佛那影人并非死物。他并未声张,只是心中称奇。
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镇里大户请德盛班唱堂会,点名要听吉祥热闹的戏码。不料开场前,吕振山突发急症,上吐下泻,无法登台。班社众人慌了手脚,戏码已定,宾客盈门,若临时改戏或取消,德盛班声誉必将受损。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吕振山强撑病体,将陈望舒叫到榻前,气息微弱地道:“后生……我知你……心有灵犀……这套《雷音寺》……你……你来操演……”
陈望舒大惊失色:“吕老伯,这如何使得!我虽观摩多日,但从未真正上手,何况是这套祖传的宝贝!”
吕振山紧紧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皮影……活在人手,更活在心……你心中有‘影’……我看得出来……记住……心要诚……意要专……无论……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戏比天大……不可停……”
言罢,老人力竭昏睡过去。外面催促声愈急,班中众人皆以恳求目光望着陈望舒。陈望舒骑虎难下,看着那套古朴的《雷音寺》皮影,一咬牙,道:“我试试!”
戏台搭在院中,白布如雪,灯烛通明。台下坐满了乡绅宾客,喧闹异常。陈望舒深吸一口气,坐在了吕振山平日的位置上,双手有些颤抖地拿起了主影人“如来佛祖”的操纵杆。班社乐师见状,虽心中打鼓,也只得依例敲响了开场锣鼓。
锣鼓点一响,陈望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吕振山平日的动作,笨拙地操纵影人登场。起初,他手法生涩,影人动作僵硬,台下已有窃窃私语。但当他全身心投入,试图理解影人姿态与剧情意境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感到手中的操纵杆似乎不再冰冷,反而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温热。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感自指尖传来,仿佛那不是他在操纵皮影,而是皮影在引导着他的手!那牛皮刻就的影人,在白布上仿佛瞬间注入了灵魂,举手投足,顾盼生姿,竟比吕振山巅峰时更添几分神韵!尤其是演到“十八罗汉收大鹏”一场,十几个影人翻飞打斗,动作繁复,节奏极快,陈望舒只觉得自己的手快得超出了想象,如臂使指,分毫不乱,那白布之上,刀光剑影,佛光普照,竟演得风云变色,气势磅礴!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出神入化的表演震慑住了。
而陈望舒的感受更为诡异。他不仅手上被引导,耳边似乎也听到了除了乐队伴奏之外的、极其细微的、带着古老腔调的念白与唱和,那声音苍凉沙哑,充满了感情,与他手中影人的动作完美契合。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在灯光的映照下,他偶尔瞥见白布之后,自己投在幕布上的影子旁边,似乎还有另一个模糊、佝偻的老者身影,也在做着操纵皮影的动作,与他同步!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戏比天大……不可停……”吕振山的话在脑中回响。陈望舒强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住白布上的光影世界,将全部精神投入其中。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在胸中激荡——那是对皮影艺术的极致热爱,是对这门技艺传承断绝的深切忧虑,是一种“舍此无它”的执着与癫狂。在这情绪的洪流中,他仿佛看到了数百年来,一代代皮影艺人,在油灯下雕刻,在乡野间唱演,将生命与魂魄都熔铸在这方寸牛皮与白布之上。
戏至高潮,诸佛现身,雷音寺佛光普照。陈望舒福至心灵,双手舞动如飞,那套《雷音寺》皮影在他手中(或者说,在那无形力量的引导下)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佛影庄严,瑞气千条,整个戏台仿佛真的化作了西天极乐世界!
满堂彩声如雷动!
戏毕,锣鼓歇。陈望舒虚脱般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双手兀自微微颤抖。那奇异的引导感和耳边的异声都已消失,白布后的重叠影子也不见了。
宾客散去,班社众人围着陈望舒,激动不已,称赞他是吕皮影真正的传人,是天赐的奇才。只有陈望舒自己知道,刚才那场戏,并非他一人之功。
他回到吕振山病榻前,老人已醒,面色灰败,但眼神清明。他看着陈望舒,露出一丝复杂的、了然的笑容:“你……感受到了?”
陈望舒重重跪下:“吕老伯,那……那是……”
“是‘影魂’。”吕振山喘息着,目光望向那套《雷音寺》皮影,“不是一套,是无数代……痴迷此道、将心神魂魄都融入其中的前辈艺人……他们的执念、他们的技艺……并未完全消散……就附着在这些他们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影人之上……平日沉寂,唯有遇到心性相通、且技艺临门一脚的后人时……才会被激发,附身引导,以期……薪火不绝……”
他剧烈咳嗽几声,继续道:“我年轻时……也如你今夜一般……被‘它’引导过……这才得了真传……如今我年老气衰,心力不济,‘它’便寻到了你……这是你的缘法……也是‘它’……不愿这门手艺断绝的……最后挣扎……”
当夜,吕振山溘然长逝,面容安详。
陈望舒没有返回省城。他留在了风鸣堡,接手了德盛班。他依然画他的西洋画,但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钻研皮影戏。他再也未能重现那夜如有神助的巅峰状态,那“影魂”似乎耗尽了力量,彻底沉寂了。但他知道,那份对皮影艺术的极致感悟与沉重责任,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每当他在灯下拿起刻刀或操纵杆时,总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注视,仿佛那些消逝在时光长河中的前辈艺人,正透过冰冷的牛皮,默默地凝视着他,期待着他能将这光影交织的幻梦,继续演下去,直到下一个有缘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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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 影戏·残魂(鬼魂·技艺聚合)
· 出处: 灵感源于中国皮影戏悠久历史及其“借灯显影,以影叙情”的艺术特质,结合了民间“物老成精”与“执念附物”的信仰,尤其突出了集体性技艺传承中精神力量的积淀。
· 本相: 非单一亡灵,乃是历经数代、众多技艺精湛且对皮影艺术抱有极致热忱与执念的已故艺人,其部分精神碎片(包括技艺记忆、情感投入、传承焦虑等)在特定条件下(如长期使用、心血灌注、强烈意愿)与承载其最高成就的皮影(尤其是年代久远、制作精良的“角儿”)相结合,形成的一种无自主意识、纯由“技艺执念”驱动的特殊能量聚合体。此“影魂”无形无质,平时沉寂,需满足特定条件(如合适的传承者心性、技艺临门槛状态、特定仪式场合)方能被激发,表现为对操演者的意念影响与动作引导,使其短时间内达到甚至超越前人的艺术境界。其力量源于历代执念的累积,消耗后需极长时间恢复或可能彻底消散。
· 理念: 百工技艺亦有魂,非仅手足传其神;薪尽火传凭一念,光影不灭照后人。 本章通过陈望舒的奇遇,展现了传统技艺传承中超越言传身教的、更为玄妙的“神授”或“附灵”层面。它并非宣扬鬼神,而是以志怪形式,强调某些高度依赖心性、感悟与精神投入的艺术或工艺,其精髓往往蕴含着前代匠人凝聚的“神”与“魂”。故事中的“影魂”并非恐怖实体,而是技艺本身渴望延续的悲壮执念。与《墨魂》的个体画家执念不同,《影戏·残魂》更强调集体智慧的沉淀与行业精神的跨代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