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夕阳,像一块融化中的巨大琥珀,黏稠而灼热地涂抹在工厂林立的灰扑扑的天空。下班的声音尖锐地撕破了午后的沉闷,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带着疲惫与解脱,迅速汇入通往厂外的人流。
诗瑶落在人群的最后,脚步有些虚浮。连续两天加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让她的腰背隐隐作痛,指尖也被布料磨得发红。但她似乎感觉不到这些肉体的疲惫,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在她的心口——那是自填报志愿后,日复一日堆积起来的焦虑与等待。每一天都像在看不到尽头的隧道里摸索,不知道前方是光明的出口,还是永恒的黑暗。录取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承载着她全部的未来和挣脱现状的希望。
她抬手遮在额前,眯着眼望向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物,连带着她的心情也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诗瑶!”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急促的喘息。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萧宇从厂房的另一侧快步跑来,蓝色的工装随意搭在肩上,身上的白色旧汗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年轻而结实的脊背,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脑门上。
“走这么快干嘛?赶着去约会啊?”萧宇跑到她身边,咧开嘴笑,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在夕阳下闪着光。
诗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去超市买点吃的。”她的回答简短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她不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萧宇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那种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的煎熬,期待与恐惧交织,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萧宇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冷淡,毫不介意地跟在她身旁,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今天车间里发生的趣事:电工老王怎么被卡在狭窄的通风管道里哇哇大叫,质检组的刘大姐又怎么火眼金睛地揪出了一批次品……他的声音充满活力,像夏日里不知疲倦的知了。诗瑶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掠过路边那些被灰尘覆盖、蔫头耷脑的梧桐树叶。这个夏天,格外的炎热和漫长。
就在萧宇手舞足蹈地模仿老王卡住时的窘态时,一阵清脆而古老的铃声从诗瑶的帆布包里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诗瑶。她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跳毫无征兆地疯狂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她怀疑旁边的萧宇都能听见。几乎没有人会给诗瑶打电话,突然而来的电话反而让诗瑶不知所措。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有些颤抖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接听。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
“喂?”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是诗瑶同学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是,我是。您哪位?”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这里是邮局,有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今天能来取一下吗?我们快下班了。”
“录取通知书?”诗瑶的声音开始发抖,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我……我被录取通知书?”
“是录取通知书。”对方的语气平淡,却像一颗巨石投入诗瑶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周围所有的声音——萧宇的说话声、街上的车流声、远处的嘈杂声——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电话里那句“录取通知书”在耳边反复回响。
“我……我马上过来!谢谢!谢谢您!”她语无伦次地挂断电话,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老旧的手机,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巨大的震惊与即将喷薄而出的喜悦之间,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发红。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萧宇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关切地凑近,仔细看着她的脸。
诗瑶猛地回过神,转向萧宇,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录、录取通知书……到了。”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带着千斤重量。
萧宇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他猛地一拍手,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太棒了!这么快就到了呀!走走走!我陪你去取!快去!”他比诗瑶还要激动,一把抓起她放在脚边的帆布包挎在自己肩上,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前冲。
从工厂到邮局大约一公里的路程,诗瑶坚持要走过去,说是不远,省下车费可以买好几本笔记本。萧宇听了有些心疼诗瑶,这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女孩,比同龄人更早地懂得了生活的重量,精打细算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两人并肩走在被夕阳余晖笼罩的街道上,尘土在光影中飞舞。诗瑶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触碰到那个期盼已久的未来。萧宇不得不加大步伐才能跟上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侧脸,忍不住问道:
“你猜,是哪所大学?”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那是诗瑶拼尽全力想要抵达的彼岸。
“不知道。”诗瑶摇了摇头,目光直视前方,不敢泄露心底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那是她的第一志愿,一所位于遥远海滨城市的重点大学。填报志愿时,连班主任都委婉地提醒她,这个选择太过冒险,建议她填报更稳妥的学校。但她还是固执地、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将它填在了志愿表的第一栏。那是深埋在她心底多年的梦想,关于蔚蓝,关于自由,关于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肯定是那所!你的分数肯定够!”萧宇的语气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坚信,比诗瑶自己还要有信心。
诗瑶没有接话。她想起了高考考场,想起了考数学时因为过度紧张而眼前发黑、差点晕倒的经历,最后还是咬着牙,靠着意志力坚持答完了所有题目。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比平时模考低了整整二十分。虽然依然超过了一本线,但距离她梦想中的学府,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路过一家冒着丝丝凉气的小卖部时,萧宇突然喊了声“等我一下”,便像阵风似的跑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举着两瓶玻璃瓶的冰镇汽水跑回来,瓶身上凝结着密密麻麻、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预庆祝一下!”他笑着,将一瓶递到诗瑶面前,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
诗瑶看着那瓶泛着气泡的橙色液体,犹豫了一下。她很少喝这些“奢侈品”。但看着萧宇殷切而真诚的目光,她还是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瓶身的冰凉透过掌心蔓延开,稍稍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内心的焦灼。
邮局坐落在一条陈旧的老街上,绿色的门牌已经褪色,显得灰扑扑的。诗瑶推开门,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脆响。里面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柜台上的物品,看样子是准备下班了。
诗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快步走到柜台前,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您、您好,我是诗瑶,来取录取通知书。”
工作人员是个中年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转身在一堆信件里翻找起来。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诗瑶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双翻动信件的手。
终于,工作人员抽出了一个略显厚重的邮件信封。
就在那一瞬间,诗瑶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信封右上角那个醒目的、她曾在招生简章上反复摩挲过无数次的校徽图案——蔚蓝色的海浪托着一只展翅的海鸥!是她第一志愿的学校!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她赶紧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生怕泪水滴落下来弄花了那张神圣的通知书。
她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个信封。信封并不重,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她过去十二年的寒窗苦读,承载着她对未来的全部憧憬,也承载着她摆脱既定命运的无限可能。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信封上打印的每一个字,像是在确认这一切不是一场易碎的梦。
“快打开看看啊!”萧宇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催促,声音里也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诗瑶深吸一口气,像是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边缘撕开。当对折的、质感硬挺的通知书完全展现在眼前,当“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和下面清晰印着的“诗瑶”同学,你已被我校“特殊教育专业”录取的字样毫无保留地撞入眼帘时,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那不是悲伤,而是喜悦的极致释放,是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被猛然移开的轻松,是梦想照进现实的巨大感动。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萧宇兴奋地拍着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引得那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邮局工作人员也投来了善意的、带着些许理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