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陆承影，回到这座位于湘西腹地的老家“雾隐镇”，完全是因为一纸突如其来的电报——“祖祠有变，速归。”落款是族叔公。
镇子被层层叠叠的群山环抱，终年雾气缭绕，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一股草木腐烂和香火纸钱混合的复杂气味。青石板路湿滑，两旁是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这里的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也格外沉重。
祖祠在镇子的最深处，背靠着一面长满青苔的绝壁，飞檐翘角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沉重木门，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味和冷寂香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族叔公就站在天井里，他是我祖父的弟弟，干瘦得像一截老松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衣裤，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山里的老鹰。他看见我，没多寒暄，只是用那双枯柴般的手，指了指祠堂正厅最深处那个蒙着厚重黑布的神龛。
“承影，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沉闷回响，“那东西……最近不太安分。”
“什么东西？”我心头莫名一紧。我对老家的记忆模糊而疏离，父母早年在城里定居，很少带我回来，关于这座祠堂，关于家族，我知道的并不多。
叔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颤巍巍地走向神龛，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猛地掀开了那块积满灰尘的黑布。
黑布下，并非想象中的祖宗牌位，而是一张面具。
一张傩戏面具。
它比常见的傩面要大上一圈，材质非木非铜，颜色暗沉如凝固的血液，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幽光。面具的造型极其狰狞怒目圆睁，眼角夸张地斜飞入鬓，巨口獠牙，额头正中还刻着一个类似火焰又似扭曲字符的印记。最让人心悸的是，尽管这面具的表情凶恶无比，但在那深陷的眼窝深处，却仿佛隐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悲怆。
它就那样静静地悬挂在神龛里，像一颗被禁锢的、仍在搏动的黑暗心脏。
“这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是我们陆家的‘祖灵面’，”叔公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也是……‘镇煞面’。”他转过身，昏黄的眼珠死死盯着我，“世代由血脉最纯、心性最稳的长子长孙传承，在每年的‘傩祭’上佩戴，舞傩驱邪，保佑一方安宁。”
我皱了皱眉，这种充满原始巫傩色彩的说法，让我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现代人”本能地感到排斥。“叔公，这都什么年代了……”
“年代？”叔公猛地打断我，情绪有些激动，枯瘦的手指向祠堂外弥漫的雾气，“你看看这雾！几十年了，什么时候散过？这山里镇着的东西，什么时候真正安分过？！”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喘着气，“你爷爷，你太爷爷……都是这面具的‘脸主’。现在，轮到你了。”
“我？”我愕然失笑，“叔公，别开玩笑了。我在城里有工作，有生活，我不可能留下来搞这些……”
“由不得你！”叔公厉声道，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血脉选中了你！你看看你的左臂！”
我下意识地撸起左臂的袖子，瞳孔骤然收缩。在我小臂的内侧，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几道淡红色的、扭曲的纹路，像某种未完成的刺青，又像是皮肤下的血管异样凸起，其形状，隐隐与那傩面额头上的诡异印记有几分相似！
“这……这是什么？！”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印记已经醒了。”叔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宿命般的无奈，“你不戴它，它就来找你。等到印记完全清晰，你就再也……摆脱不了了。”
那晚，我被安排住在祠堂旁边一间久无人居的厢房里。窗外雾气更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凄凉的狗吠，更添几分诡异。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臂上那几道淡红色的纹路隐隐发烫，叔公的话和那张狰狞的傩面在我脑海中交替浮现。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指甲刮擦木头的“沙沙”声，似乎……就从房门外的方向传来。
我猛地惊醒，屏住呼吸。
“沙沙……沙沙……”
声音持续着，缓慢而执着。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瘆人。
是谁？是叔公？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鼓起勇气，悄悄下床，赤着脚走到门边，透过老旧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祠堂方向隐约有一点长明灯的光晕。借着那微弱的光，我看到——一个矮小、佝偻的黑影，正背对着我的房门，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用什么东西……摩擦着地面！
那“沙沙”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黑影的动作僵硬而诡异，不像活人。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夺门而逃。就在这时，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摩擦的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它……极其缓慢地，将头转了过来！
没有五官！那黑影的脸上，竟然是……一片空白！不，不是空白！借着那一点微光，我惊恐地看到，那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极薄的、暗红色的皮膜，下面隐约有东西在蠕动！
“！！”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的“沙沙”声戛然而止。等我再颤抖着凑到门缝边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那死一般的寂静和更浓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气。
第二天，我脸色苍白地将昨夜所见告诉叔公。叔公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更深沉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凝重。
“是‘魇祟’，”他哑声说，“山里的脏东西，被‘祖灵面’的气息引来了……或者说，它们一直就在，只是你以前‘看不见’。现在印记醒了，它们就能‘找’到你了。”
他看着我手臂上颜色似乎又深了一些的印记，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能再等了。三天后就是傩祭，你必须戴上它，跳一场‘安神驱煞傩’。否则，不等印记完全吞噬你，这些魇祟就会先要了你的命！”
接下来的三天，对我来说如同噩梦。叔公开始强行教我傩舞的步法、手势，以及那些拗口、充满原始力量的傩咒。我的身体抗拒着这种古老而陌生的仪式，但手臂上那越来越清晰的灼热感和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侧的、被窥视的寒意，却像鞭子一样驱赶着我。
傩祭的前夜，我又听到了那“沙沙”声，这一次，似乎不止一个黑影在我门外徘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血腥混合泥土的腐臭味。
恐惧和压力几乎将我逼疯。我对着叔公咆哮：“放我走！我不要戴那鬼东西！我不是什么‘脸主’！”
叔公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却也深陷其中的眼睛望着我，缓缓道：“孩子，有些东西，不是你不想，就能不要的。这面具，这血脉，是诅咒，也是责任。毁了它，山里的东西就会彻底失控，这镇上的人……包括你自己，一个都活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苍凉：“你以为你爷爷，你太爷爷，他们就想戴吗？可他们戴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这是陆家人的命。”
傩祭当日，天色阴沉，浓雾依旧。祖祠前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镇上的老人们穿着古老的民族服饰，脸上带着敬畏与恐惧交织的复杂神情，围拢在四周。气氛庄重而压抑。
叔公将我带进祠堂深处，亲手捧下那张“祖灵面”。近距离看，它更加狰狞，那暗沉的材质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那悲怆的眼神也越发清晰。
“戴上它，你就是傩神。心中默念安神咒，步伐不能乱，眼神不能散。”叔公将面具递到我面前，眼神无比严肃，“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停下！直到鼓声息，火焰熄！”
我看着那仿佛拥有生命的面具，心脏狂跳，抗拒与恐惧几乎让我转身逃跑。但手臂上那灼热的印记，以及门外那无数双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视线”，让我知道，我已无路可退。
颤抖着，我接过了面具。它比想象中要沉，触手一片冰寒，那寒意瞬间顺着我的手臂蔓延至全身。
深吸一口气，仿佛奔赴刑场般，我将面具扣在了脸上。
眼前骤然一黑！
并非看不见，而是看到的景象完全变了！祠堂、人群、篝火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的灰雾！灰雾之中，无数扭曲、狰狞的黑影在蠕动、嘶嚎！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像是由纯粹的恶意和恐惧凝聚而成，争先恐后地想要扑向我！
与此同时，一股狂暴、阴冷、充满了古老怨念的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我的脑海！它试图挤压我的思想，吞噬我的意志，占据我的身体！
“滚出去！”我在心中疯狂呐喊，努力集中精神，默念叔公教的安神咒，同时按照记忆，开始踏出傩舞的步法。
我的身体动了起来，但动作僵硬而笨拙，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与我争夺控制权。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灵魂层面的撕扯。那灰雾中的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啸，不断冲击着我的意识防线。面具下的我，汗如雨下，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我“看”到了更多的幻象——破碎的山河，哀嚎的亡魂，以及历代“脸主”在佩戴这面具时，所承受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挣扎。那面具中的悲怆，原来源自于此！它既是镇压邪祟的工具，也是一个承载了无数代痛苦记忆与负面情绪的……诅咒容器！
鼓声在现实中轰鸣，与我脑海中邪祟的嘶嚎、祖灵怨念的咆哮交织在一起。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裂，身体快要不属于自己。
就在我即将崩溃的瞬间，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仿佛被激活了。那是我从未感知过的、属于陆家先祖的意志碎片——不是狂暴的怨念，而是一种沉静的、守护的执念。
“稳住……孩子……”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我意识深处响起。
是爷爷？还是更久远的某位“脸主”？
这股力量如同中流砥柱，暂时稳住了我即将失守的心神。我猛地一个旋身，按照傩舞最后的仪式，将全部的精神力量，混合着那股血脉中的守护意志，通过面具，化作一声无声的咆哮，冲向那无尽的灰雾与黑影！
“敕！”
仿佛玻璃破碎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灰雾与黑影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退散！那试图侵占我身体的古老怨念，也发出不甘的嘶鸣，如同潮水般退回了面具深处！
现实世界的景象重新回归——篝火仍在燃烧，鼓声渐息，周围的人们用敬畏的眼神望着我。
傩舞，结束了。
叔公快步上前，帮我摘下了面具。
当面具离开脸庞的瞬间，一股极度的虚弱感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但那种被异物侵占的感觉消失了，脑海中的嘶嚎与幻象也平息了。手臂上那灼热的印记，颜色似乎淡去了一些。
我看向手中的“祖灵面”，它依旧狰狞，但那深藏眼底的悲怆，仿佛……减轻了一丝。
“你做到了，孩子。”叔公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更多的却是疲惫。
我没有说话，心中五味杂陈。我厌恶这面具，恐惧这血脉，但经历了刚才的一切，我无法再简单地将其视为迷信与负担。它确实封印着恐怖，但也维系着一种危险的平衡。
我没有立刻离开雾隐镇。我留了下来，跟着叔公学习如何与这面具共存，如何驾驭那股力量，而不是被它吞噬。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摆脱它了。这狰狞的傩面，这苏醒的血脉，已成我命运的一部分。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还会抚摸左臂上那淡去的印记，感受着皮下隐隐的悸动。
而那张悬挂在神龛里的“祖灵面”，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那悲怆的眼神，似乎总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仿佛在提醒我，下一次傩祭的到来。
以及，那深山里，被世代镇压着、却从未真正死去的……
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