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张讲述的故事，作者记录整理
2023年的夏天，记忆是被汗水、烦闷和黑夜浸透的。那阵子，我的工作陷入泥沼，项目推进不力，上司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同事间的氛围也微妙得让人窒息。白天在格子间里耗尽了心神，晚上吃完饭，只有夜钓是我摆脱烦恼的最好方式。
我选择的地点是城郊外十多公里的白马河。这里远离市区的喧嚣，安静得有些过分。河不宽，大概十五米左右，水流平缓，两岸是未经修葺的泥地，丛生的芦苇和野草高过人头，白天就鲜有人迹，入夜后，更是万籁俱寂，只剩下不知名的虫儿孜孜不倦地鸣叫，以及河水轻轻拍打岸边的、亘古不变的声音。这份死寂，恰恰是我当时最需要的。仿佛只有置身于这种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内心的喧嚣才能安静下来。
我的老位置在河湾处，那里水流更缓，水底据说有片洼地，比较深，容易藏鱼。每次到来，我支开折叠椅，摆开钓箱，熟练地挂上腥香的蚯蚓，然后奋力将鱼线抛向漆黑的河心。听着鱼钩和铅坠入水时那一声清脆的“扑通”，看着夜光浮漂在水面稳定下来，发出那一点幽幽的、固执的绿光，这时候，我才会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将肺里的浊气和胸中的块垒一并吐出。那点绿光，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像一只独自眨动的眼睛，连接着我和水下那个未知的、沉默的世界。有时候我会出神地想，水底是否真有另一双眼睛，也在透过这片黑暗，凝视着岸上我这点微弱的星火？
那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空气仿佛凝固了，稠得化不开，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七点多就到了老位置，钓了一会，没有鱼，热的直淌汗，天黑了下来，空中没有月亮，连星星也隐匿不见，只有厚重的、墨一般的云层。河边的芦苇丛像一堵堵沉默的黑影，矗立在周围。
前半夜几乎毫无动静。浮漂像钉死在水面上，纹丝不动。我靠在椅背上，听着自己心跳和虫鸣交织，时间缓慢得如同停滞的河水。偶尔有鱼在水面打个花，发出“噗啦”一声，反而更衬得四周空旷寂静。不知不觉，倦意上涌，我半眯着眼，意识有些模糊。
就在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浮漂突然极其轻微地点动了一下。很轻微，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试探。我精神一振，但按兵不动，这是钓鱼人的基本素养。接着，它又点了一下，幅度稍大。我屏住呼吸，手轻轻握在鱼竿上，准备迎接下一次更明确的信号，然后扬竿。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所有的经验和想象。
浮漂没有继续点动，而是猛地、斜着沉了下去！
那感觉异常突兀，不像是有鱼在底部吸食、抬头造成的自然下沉，更像是被一股来自侧下方的、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拽扯！速度极快，毫无征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是：大鱼？横冲直撞的大鱼？
还没等我想明白，手里却本能地弹起来鱼竿，握在手里的鱼竿猛然传来一股恐怖的力量！
“嗡——！”
鱼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弯成了一张极限的、惊心动魄的弓！不是那种鱼儿挣扎时上下跳跃、左右冲刺导致的弹性弯曲，而是一种被绝对力量压制住的、弧线近乎完美的满弓！竿尖死死地指向水下，几乎要触碰到水面本身。手把处传来的震动不再是熟悉的“噔噔”感，而是一种低沉、密集、近乎疯狂的“嗡鸣”，仿佛我握住的不是鱼竿，而是一条正在试图挣脱的、肌肉虬结的巨蟒的尾巴！
“我靠！” 我脱口而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鱼竿。手心瞬间传来强大的拉力。鱼线轮此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尖鸣，那是鱼线被疯狂拖拽出去时与线规摩擦的哀嚎。线绷得如同上紧的琴弦，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通过时细微的震动。我试图扬竿，试图利用腰腹力量与之抗衡，但根本无济于事。那力量太大了，而且持续、稳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狠劲，不是鱼的蛮力，更像是一种……意志。一种非要把我的鱼竿，连带着我这个人，一起拖入深水的意志！
我双脚死死蹬住泥泞的河岸，身体拼命向后仰，几乎与地面成了四十五度角。但脚下的泥太湿滑了，我非但无法稳住，反而被那股力量拖着，一点点、无可抗拒地向前滑去。鞋底在泥地上犁出了两道清晰的痕迹。线轮里的线肉眼可见地减少，快要见底了！一旦线被拉完，要么断线，要么就是我连人带竿被拖下水。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臟。汗水浸透了衣服，分不清是闷热所致，还是纯粹的恐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我几乎要被拖到水边的瞬间，那斜沉入水的浮漂，竟然又冒了出来。突然间的失重让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握掏出口袋里的手电，照了过去。
鱼浮斜睡在水面上，被一些黑的的东西缠着。
那是一缕……不，是一束，又黑又长、像海草，像某种有生命的黑色绸缎，紧紧地缠绕在夜光浮漂的尾部和大线上。
握吧预先王辉摇，渐渐地拉近，竟然恐怖地发现，那是人的长发！
那缕头发从水下深处冒了出来，接着，就在离岸边不到两米的地方，水面上，冒出了一个头。
一个女人的头。
长长的、浓密的黑发大部分覆盖在脸上，只能隐约看到脸的轮廓。惨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像是在水里浸泡了许久的死白。然后，我看到了她的手。两只手，从水面下伸出，五指扭曲得像鸡爪，指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正死死地、用尽全部力气地攥着我的鱼线！正是这双手，在施加着那股恐怖的拉力。
她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水底托起，缓缓地、僵硬地上升。肩膀，穿着似乎是某种暗红色衣物的胸口，依次浮出水面。她就那样直挺挺地、半浮在水面上，面向着我，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手，和通过鱼线传递过来的、那股执拗的、想要把我拉过去的力道，证明着她的“存在”。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手电筒也吓得掉在了地上的泥里，我想尖叫，想扔掉这该死的鱼竿转身就跑，但我的手掌像是被焊在了竿子上，紧张地手指僵硬，根本无法松开！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
她就那样“挂”在我的鱼线上，像一个诡异的、来自水底的提线木偶。我们之间，通过这根颤抖的鱼线，形成了一种恐怖而绝望的连接。但是她又开始拉动鱼线，那股力量又出现了，我的脚还在打滑，身体被一点点拖向水边，冰凉的河水已经浸湿了我的鞋尖。绝望感如同河水般淹没了我。
“我要被拉下去了……我要被她拉下去了！” 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带着死亡的寒意。
就在这时——
“突突突——！”
远处，传来了老旧摩托车熟悉的引擎声。
一道明亮得刺眼的车灯光柱，像一把利剑，撕破了浓稠的黑暗，由远及近，最终定格在我身上，以及我面前那片河面上。
“老张！你在这呢？我就猜你在这儿！给你带了瓶冰水！” 是我的钓友老李，他那粗犷的嗓音此刻听来如同天籁。
几乎就在光柱照亮水面的一刹那——
那个浮在水面上的女人，猛地一颤。
不是受惊的颤动，更像是一种被干扰、被冒犯的剧烈反应。
她一直低垂的头，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
覆盖在脸上的湿滑长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向两边滑开——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她的脸。
浮肿，苍白，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不自然的质感，像是被水泡发了的馒头。嘴唇是深紫色的，微微张开着，露出一点暗色的缝隙。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白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瞳孔却是涣散的、空洞的，没有任何焦点。盯着我。
然后，她松手了。
那双一直死死攥着我鱼线的、指甲发黑的手，倏地松开。
“噗通！”
她整个人，就像一块被抛入水中的巨石，没有丝毫缓冲，笔直地、迅速地沉了下去，瞬间被黑暗的河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那股一直与我角力的、恐怖的拉力骤然消失。鱼竿“啪”地一声猛地弹回，沉重的竿身狠狠地砸在岸边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鱼线也软塌塌地飘落下来，我这才看到，靠近鱼钩的那一截，已经断了。
老李停好摩托，拎着一瓶水，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看着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的我，又看了看地上断掉的鱼线和弹回的鱼竿，诧异地问道：“咋了？老张？钓着大货了？看你这架势，劲儿不小啊，线都干断了？”
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向刚才那个女人消失的水面，眼神里充满了尚未褪去的惊恐。
老李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河面一片平静，只有微风吹过泛起的细小波纹。他皱了皱眉，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啥也没有啊。你是不是……太累了，看花眼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不过，这河……不太平。老辈人都说，河里有水鬼，怨气不散，就专门找夜钓的人麻烦。你那夜光浮太亮了，绿油油的，在黑夜里，远远看着就跟鬼火似的，容易招东西。”
他帮我捡起鱼竿，看着那夸张弯曲后尚未完全恢复的竿身，喃喃道：“你这竿弯成这德行，不像鱼拉的……倒像是被‘缠’上了。八成是‘她’……想借你的力，上来透透气。”
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嘶哑：“谁？‘她’是谁？”
老李叹了口气，目光投向黑暗的河面，仿佛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概是三年前吧，这河里淹死过一个女的。听说年纪不大，穿着一条红裙子，留着很长的头发。是因为跟她男人吵架，一时想不开，半夜跑到这儿跳了河。后来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脸是朝下的，手里还死死抓着一把水草，掰都掰不开……怪瘆人的。从那以后，就有人说，半夜三更在这河边，偶尔会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坐在岸边梳头，或者……就站在水里，直勾勾地看着岸上……”
我听着老李的叙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每一个细节，长发、红裙，我看到的似乎是暗红色、投河自尽……都与我刚才的恐怖经历隐隐对应。
从那晚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白马河夜钓。甚至白天，我也尽量绕开那条河。所有的夜钓装备，都被我塞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只有那根断掉的鱼线，我没有扔掉。不知为何，我把它留了下来，卷好放在一个旧盒子里。有时候，我会鬼使神差地拿出来看。在阳光下，它就是普通的、断裂的鱼线。但每次触摸到它，指尖总会传来一种莫名的、冰凉的黏腻感，仿佛上面依然缠绕着一缕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知到的湿漉漉的黑发。
而最让我后怕，每每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的，不仅仅是那女人惨白的脸和诡异的笑容，更是老李后来无意间补充的一句话。那天他载着我离开时，在摩托车的轰鸣中，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为了安慰我，说道：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刚才仔细看了，水里真没啥。估计就是你眼花了，或者……就是条特别大的鱼罢了。”
他根本没看见。
他拿着那么亮的手电筒，光柱直直地打过去，他却什么也没看见。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盯上的，从来不是我可能钓到的鱼，甚至不是我这个人。
她是想借我的竿，借我的力，把这根鱼线当作绳索，把这片水面当作屏障，从那个冰冷黑暗的水世界里爬上来。
而我，在那个闷热绝望的夜晚，差一点，就成了她通往人间的、那座唯一的“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