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头行事。
路走千万条，先说墨自杨北上这一程。
共计十人北上室韦，除去塔拉与七龟，还有墨自杨与许多悲。墨自杨之于许多悲来说就是良师益友，因此许多悲在各方面又有了一个显著的提升，尤其是武功与心计方面。
有一身好心计甚至比有一身好武功来得重要。俗话说做人难做人难，就因为与好人打交道也同样需要合理的心计支持。
初秋的蒙兀室韦是最美的，体现在风的味道与草原的颜色上。风清澈，有如沁入花香的泉水；而草原依然碧绿，如果说春天的碧绿好比一朵出水芙蓉，那么初秋的碧绿则步步莲花。
在如此美的背景下祭奠童年有一种说不出的辜负。
墨自杨与木香沉在草原深处。没有具体位置，随着马儿走。马儿解人意，所到之处，美更幽然。而且它们的脚步让这种美流动起来。兄妹俩均假装沉浸于美中，一路无言。
草原的美与人的心互不干扰。
直到邂逅一片湖。说是湖，是因为广阔，实际上是一片积水，最深处不过膝盖。这么广阔的积水也算是一个奇迹。墨自杨说：
“这一面是一定要见的，我不过是在等合适的机会。”
又说：“但这个机会是否合适，我纠结了很久。”
两匹马并排趟水，挨得很近，近得足够兄妹俩手牵手。
“合适的机会？我该如何解释呢？”木香沉轻笑。在墨自杨面前，他一直努力笑。但实在太久不笑了，因此显得无比生硬。
“化解了《水天一色》的危机，咱兄妹没了性命之忧。”
“你明明有性命之忧。”
“人生在世，寿命长短自有天定。我虽然不信，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它是无数人的一剂自我聊慰的良方。”
“你这就算问答问题了？”
“算吧。我的问题就是寿命长短的问题。就算不受练功的伤，也有可能受其他方面的伤，比如疾病。当人们抵抗不了疾病的入侵，就会将之归为天命。你我皆凡人，为何就不能这样理解呢？”
“轻描淡写自己的性命之忧，却反而拿它来告诫我——你暗指我是健康的，必须顺从天命，好好地活到终点。”
“小时候你的武功虽好，但在我看来人挺笨的。我是真觉得你笨，没想到这东西还回得来。”
过了湖。马一上岸就停下。它们知道主人要下来走走。这么美的地方的地气也同样美好。兄妹俩想接接这美好地气。两人来到一座开满鲜花的小山坡脚下。木香沉说：
“其实现在的我比小时候笨。”
“怎么说？”
“虽知是非曲直，但转不过弯来。”
“我没有想让你转弯的意思。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弯，但不是每个人都转得过弯来。转不过来也属正常——要不然这社会得有多可怕？这种社会需要一大部分懦弱无能的人。”
“你又在取笑我？”
“一点也不，你属于个例。我脑子比你好吧，但你的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处理起来一定比你糟糕。”
“为什么？”
“因为我的责任心没你重。你还能为某些责任勉强地活着，苦苦地支撑着。我就不行——没有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好方案，我宁可放弃。而事实上这种事情永远无解。”
两人上坡，步入花丛中。墨自杨多次想摘花，但都放弃了。草原的这种美是整体的。但又怕断不了非分之想，索性双手挽住木香沉的胳膊，当作是自己锁住了自己。她说：
“许多悲说，胡姬‘醒来’的第一瞬间就是问你死了没有？”
木香沉叹气：“她到底是想要我死，还是不想要我死？”
“这么傻的问题还用问吗？她无时不刻在忏悔那一刀。”
“该忏悔的是我。明知环境险恶，我身为大哥却没有起到应有的防范作用，反而着了奸人的道儿。”
“你无需自责，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从未着过别人的道儿。狗儿是咱的好兄弟，他已将伤害降至最低了。你也做得很好——现在看来你的不闻不问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要我说，胡姬所受的罪丝毫不比你轻。其实她跟你一样也走不出来，她甚至想让崔不来改姓木。她爱他，但不敢正常地去爱他，她视‘母亲’为犯罪。”
“替我感谢每一个照顾她的人，特别是许多悲。”
“这就是你想做的？”
“我不是一个你以为的那么有责任心的男人。”
“狗儿呢，有没有想过帮他一把？”
“谁也帮不了他。”
“我是说，等着他归来，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
“你比我还了解我，又怎会这么想呢？我回不去了，他也回不去了，更别说未来了。我和他没有共同的未来。”
“你竟然让我无言以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现象。”
“因为你的理由不充分，我甚至怀疑你言不由衷——你拿一些自己都不愿意认可的理论来作为你的观点。”
“聊聊天而已，我不持任何观点。你太敏感了。”墨自杨当然不会承认，又说：“像你这么敏感的人不适合群居。但你没有想过独守自己的世界？没有亲情爱情友情的世界。”
又说：“我说的不是孤岛或荒山。”
木香沉望天：“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鬼世界呢？”
“心如死水的感情世界。”
“你相信有这种世界的存在？”
“不相信。但你可以去创造它，不在乎结果地去创造它。我可以在另外一个你见不到的角落陪你，哪怕与我的理想相悖。”
“你的理想是什么？肯定不再是读尽天下书了。”
“不读了，读傻了都。我新的理想是，潇洒地生活在所有我爱的人见得到、体会得到、参与得到的地方。”
“虽说小得可怜，却也不容易实现。”
“不是不容易，而是压根无法实现。所以它才叫理想。”
“你没小时候乐观。”
“我也不是不相信理想，而是这个东西总是与欲念挂钩，当你实现了既定理想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再生成新的更大的理想，如此反复，直到失败的那一天。为何失败呢？因为理想大到不切实际。这就是我的理由。虽然悲观，但总比你乐观，你连最基础的理想都放弃了。”
“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尤其是那个名字叫做心如死水的感情世界，我将尽可能充分地去联想它、找到它。”
上坡。下坡。兄妹俩又沿着坡边的天然形成的小水沟曲曲折折地折返。两匹马欢快地叫了几声，再接着吃草。墨自杨说：
“这里的草好吃，马儿就是循着草香过来的。”
木香沉笑：“信口雌黄。”
“今晚七龟在阮郎馆设宴，庆祝他们实现了生产十四个儿女的伟大目标。我必须去凑凑热闹，但不是为了喝酒，而是选材，为许多悲选一个好徒弟，她这人喜欢小娃娃。”
“什么时候不能选，非得在宴会上吗？你可以留下来成为乌桓阙的第一个留宿的客人。”
“那就不是见一面了。我只想跟你见一面。”
“有时候你与我一样偏执。”
“知道就好。”
“芽儿为什么没来？”
“我不让他来的，你只配见一个。你就当作时候未到。”
木香沉又举首望天。一碧如洗。墨自杨放开他的手，转身上马。掉头。马徐徐展开脚步，但很快进入奔驰状态。
木香沉喊：“见一面是什么意思？”
“祭奠梅花听宇的童年。”墨自杨绝尘而去。
回音却久久不绝。
木香沉凝望着她的白发飘扬，从清晰到模糊，从模糊到消失。再从消失变回清晰。他的脑海清晰地烙下了妹妹的白发。又想回忆点什么，但无功而返。或者说因为回忆杂乱无章而不得不放弃；还想叹口气，也没做到。或者说他被某种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马儿来到他身边。噙着泪，想必是吃到了让它心酸、要不然就是牙齿酸的不良杂草。他牵起它往回走。
走啊走，走到下半夜的乌桓湖。
湖里的月亮在发抖。
夜半的草原冷。其其格双手团着肩膀坐在湖边等。偶尔走走暖暖身。有些人越老越妖，也有些人越熟越美。她属于后者，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桃，轻轻呵它一口气就能溢出汁来。
木香沉揽着她桃色的腰，飞越乌桓湖。期间，其其格悄悄地绽放出了桃色的笑脸，好比暗夜花开。
守护四使守候乌桓阙大门两侧。万说：
“启禀主人，鬼斧神工恭候多时。”
木香沉还是长生天的主人，尚未传位其其格的原因是他还想为长生天完成一件他认为意义重大的事情。
鬼斧神工先于墨自杨等人半个来月抵达室韦，但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帮木香沉找到了一块千年紫金。
不过别问他们是怎么找到这种旷世宝贝的，否则就有羞辱老专家的嫌疑了。这么说吧，他们要是愿意倒卖稀有矿产的话，别说在长生天打工了，就算买下十个长生天也没多大问题。他们的理想从一而终，一举推倒了墨自杨的消极“理想论”。但这种人极少。
千年紫金用来铸造兵刃再好不过了。木香沉说：
“二位前辈瘦了不少。”
鬼斧笑答：“旅行嘛，开心过头了。”
神工耐性没有鬼斧好，直接发问：“紫金用来做什么？”
木香沉说：“仿造长生天刀。”
鬼斧神工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主人何意？”
“二位不妨先介绍介绍由这紫金仿造出来的长生天刀的性质。”
鬼斧立刻作答，声音洪亮：“有此材料，有我二人的功夫，有长生天刀独树一帜的结构，它必须是一把难得的宝刀。”
“有多难得？”
“不输十般断天刀。”
“属实难得。就这么定下了。”
神工又来：“主人愿意回复属下的问题吗？”
木香沉一哼：“若不愿意，二位前辈就不铸刀了吗？”
“属下不敢。”
“几时能完工？”
“慢工出细活，年光酿宝刀。主人着急吗？”
“就按二位前辈的路子来。”
“刻上‘四季歌’三个字吗？”
“不。照着原样来，不许有一丝一毫的误差。”
“属下领命。属下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