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给我讲的他小时候老家的故事,作者记录整理。
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时我我十岁那年冬天遇到的那件事,就是这件事。它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直到去年,那场迟来的真相,才终于让我释怀,却也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疤痕。
记得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学校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中间隔着一片广袤的荒地和一条被遗忘了的土路。路两边是枯黄的、一人多高的芦苇,在寒风中像绝望的手臂一样摇摆。芦苇荡后面,就是几片零散的坟包,墓碑歪斜,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张张沉默的脸。
整条路上最阴森的,莫过于中间那间老厕所。 说它是厕所,其实是抬举了它。那不过是两堵半塌的土坯砖墙,顶上胡乱盖着几片破油毡,门早就没了踪影,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里面常年散发着一股霉味和尿臊味混合的恶臭,即使是白天,村里的大人也宁愿绕远路,绝不肯靠近半分。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经常说路过那里,就捂着鼻子往前跑,不到万不得已,不进那门。
那天轮到我值日,等我慢吞吞地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透了。同学们的嬉闹声早已消失在夜色里,整个校园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背上沉甸甸的书包,攥着家里那把老式铁壳手电,踏上了那条回家的路。
手电的电池快没电了,发出的光晕昏黄而暗淡,边缘泛着一圈不祥的红色,只能照亮脚下三尺见方的土地。风在芦苇丛里穿行,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不像风,更像有无数个人在我背后低声私语,议论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越走越快,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后脖子总感觉凉飕飕的,像是有人正对着我的皮肤吹气,那气息冰冷、潮湿,带着泥土的腥味。我猛地停下脚步,把手电光束狠狠地扫向身后—— 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漆漆的土路,和我自己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的、孤独的影子。芦苇依旧在摇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松了口气,可那种“被跟着”的感觉却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越来越强。那不是错觉,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我的背上,线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轻轻地、执着地拽着我。我不敢再回头,只能把所有的恐惧都压在喉咙里,低着头,拼了命地往前跑。 前面要拐两个弯,再上一个长长的缓坡才能到家。就在我快要跑到第一个弯道时,我的手电光束无意中扫过路边的老厕所—— 厕所那堵残破的墙边,站着一个人。 她背对着我,穿着一件长长的、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的白衣服。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间。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与那堵破墙融为了一体。 我心头一紧,但那时小,脑子里还没有“鬼”这个具体的概念,只是觉得奇怪:“是哪个阿姨在上厕所?怎么站在外面?” 我甚至天真地想,是不是里面还有人,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从她身边跑了过去。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她——那件白衣服是棉布的,像是医院里的病号服,脚上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尖沾着湿润的泥土。
我没多想,继续往家的方向猛跑。 可刚跑出几十米,那股凉飕飕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强烈十倍!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吹气,而是一种实质性的冰冷,像一块冰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回头—— 她在那里。 就在我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 还是那件白衣服,还是那头及腰的长发。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她的脚步很轻,轻得听不见声音,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根本没有重量。 “啊——!”我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所有的理智瞬间崩断,拔腿就跑。
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炸开。我不敢再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像一个甩不掉的影子,死死地贴着我。我跑上那个长长的缓坡,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里火辣辣地疼,可身后的那股寒意,却如影随形。
就在我快要看到家门口那盏昏黄的灯时,我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个黑影大喊:“你干嘛跟着我?!” 她也停了下来。 就在她停下的那一刻,一阵阴风吹过,她那长长的黑发被缓缓扬起,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然后,她抬起了头。 我看见了她的脸。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的脸……是斜的。 不是整张脸歪向一边,而是从左耳到右嘴角,有一道深深的、扭曲的裂口,像是被人用一把钝器,硬生生地将她的脸砸成了两半。她的鼻子完全塌陷了,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左眼紧紧地闭着,眼皮耷拉着,而右眼却睁得很大,那眼神里没有凶狠,没有怨毒,只有一种……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度的痛苦和哀求。她的嘴唇干裂,微微张着,像是在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这一次,我发出的不再是尖叫,而是一声濒死的哀嚎。我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用身体撞开房门,扑到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怎么也止不住。 我爸妈听见动静冲了进来,焦急地问怎么了。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说有人追我,一个脸坏掉的女人。我爹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抓住我的肩膀,声音都在发抖:“你……你看清楚了?她是不是穿着白衣服?站在厕所边?” 我拼命点头。 我爹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声。他点了一根烟,猛吸了几口,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你可能……看见她了。” “谁?” “三年前,有个外乡的女人,就在那个厕所里被人害了。”我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没人知道她是谁,听说是流浪来的。那天晚上,她去上厕所,被人从后面用硬物打晕,拖进厕所里……然后用砖头,一块一块,活活砸死了。凶手没找到,案子一直挂着。”
我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都冷透了。
“她……她为什么不投胎?”我颤抖着问。
“死得太惨,怨气太重,脸都被砸烂了,魂都认不得回家的路了。”我爹掐灭了烟,眼里满是恐惧和怜悯,“而且……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最后的记忆,就是被人从厕所里拖走。她可能以为,只要跟着一个能回家的人,就能找到出口,就能……回家。”
我愣住了,被子下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原来,她不是要害我。 她不是索命的恶鬼。 她只是想跟着我,走完那段她没能走完的路。 她只是想,回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条路我依旧要走,但晚上,我宁愿绕远路,也再不肯踏足那片荒地。那个穿着白衣服、脸被砸斜的女人,成了我童年最深的梦魇,也成了一个我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的秘密。
直到去年,我回老家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酒席上,遇到了刚刚退休的老民警张叔。几杯酒下肚,聊起了村里的陈年旧事,张叔突然叹了口气:“还记得十几年前,村口老厕所那个案子吗?破了。” 我心里一咯噔,追问道:“怎么破的?” “天网恢恢啊。”张叔喝了一口酒,说,“凶手是个收废品的,外地人,有前科,当年案发后就跑了。后来在邻市犯了事,被抓了,关进去了,后来一比对DNA,对了上。他全招了。” 张叔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最邪门的是指认现场那天。我们带他去老厕所,可那地方早塌了,墙倒了一半,油毡被风掀了,门口还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槐树。我们让他指认他当时躲在哪儿,他站在那儿,突然就‘扑通’一下跪下了,浑身抖得像筛糠,指着厕所门口,哭着说:‘她……她就站在这儿,头发很长,穿着白衣服……她看见我了。” “我们问他:‘谁看见你了?’” “他指着空无一人的厕所门口,尿都快吓出来了,哭着说:‘就是那个被我害死的女人...”
我没说话,正要夹菜的筷子停下来了,不知道是该为那个女鬼感到悲哀,还是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