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深深楔入我十岁那年的记忆里。每当秋风吹起,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总会想起隔壁的老李,想起那个被鬼神和命运反复拉扯的秋天。
我家隔壁,就是老李家。那是一栋孤零零的红砖房,立在村口,像一位沉默的哨兵。老李用它开了个小卖店,卖些针头线脑、零食汽水。他五十出头,是个闷葫芦,一辈子没说过几句响亮话。村里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总坐在店门口那张磨得发亮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见人路过,便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笑得朴实又憨厚。他老婆比他小几岁,是个瘦削的女人,像一株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植物,总是沉默地在屋里整理货架,把一排排商品码得整整齐齐。他们有个女儿,叫小梅,比我大两岁,扎着两条麻花辫,成绩不大好,常在傍晚时分,抱着作业本,腼腆地敲我家的门,借我的抄一抄。
那年秋天,村子里的风都带着一股萧瑟的味道。老李咳得越来越厉害,那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撕心裂肺。后来,他去县里医院查了,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诊断书,上面写着“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半年。
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吹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路过小卖店时,脚步都放轻了,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惋惜。大家都在叹息,说老李这个老实人,辛苦了一辈子,临了却要遭这样的罪。
可老李自己,反倒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他没哭,也没闹,依旧每天准时开门做生意。只是他的脸,一天比一天蜡黄,像是被秋霜打过的南瓜皮。他的咳嗽声,也一声比一声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坐在小马扎上的时间少了,更多的时候是靠在门框上,望着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眼神空洞,不知道在看什么。
真正让全村人心惊肉跳的,不是他那宣判了死刑的病,而是小梅在某个晚上,哭着讲出来的那件事。
那天晚上,老李去镇上进货,回来得晚。秋夜的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小梅和她妈在屋里,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等他。快十一点的时候,院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拖着步子的脚步声。小梅松了口气,赶紧跑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拉开,老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门框上,另一只脚刚要迈进来,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了那儿,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爸?”小梅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老李没有应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放大到了极致,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不受控制地发抖。
“怎么了?累着了?”她妈也察觉不对,从屋里走过来,关切地问。
老李突然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音:“你……你们看不见吗?”
“看见什么?”小梅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被风吹进来的枯叶。她又抬头看向屋里,除了她和妈妈,再没别人。
“爸,没人啊。”她说。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老李的恐惧。他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腿……我的腿……一群……一群小孩……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进……”
小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再次看向父亲的腿,那条穿着蓝色裤子的腿,正微微地颤抖着,但周围,什么都没有。
“它们……它们穿着红肚兜,光着身子……全是男的……”老李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和厌恶,“一个小鬼抱着我小腿,在啃我的裤腿……还有几个……在你妈身上跳……”
她妈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我身上?”
“对!就在你背上!一个骑在你脖子上,一个踩你腰上……你没感觉?”老李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尖锐得像是指甲划过玻璃。
她妈惊恐地摇着头,伸手在自己后背胡乱地摸着,皮肤上只有一片冰凉,什么都没有。
小梅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直往她妈身后躲去,只敢从母亲的肩膀缝隙里,窥探着门口那个陷入疯狂的父亲。
老李就那么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像是在和一股看不见的、巨大的力量搏斗。他想抬脚,可那只脚仿佛被十几双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抱住、拽住,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它们……它们在笑……”老李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它们张着嘴,没牙,咯咯地笑……笑得我心里发毛……我走不了……”
那笑声,似乎只有他能听见。那笑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她妈急了,一股热血涌上头,她不再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拽住老李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里拖。
“啊——!”老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他的皮肉正在被什么东西狠狠撕扯。他整个人踉跄着,被硬生生地拖进了屋。她妈反手“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木门,还插上了门栓。
那一夜,小梅说,她爸整晚没睡。他没回卧室,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死死攥着一把从厨房拿来的菜刀,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第二天,小梅脸色煞白,把这事告诉了村里一个懂“老规矩”的王老太太。老太太听完,叼着烟袋的手都抖了,脸色一变,猛地磕了磕烟灰:“这是‘童煞’。”
“童煞?”小梅不解。
“就是那些没活过七岁就早夭的孩子,怨气不散,又没投胎,就成了小鬼。”老太太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它们最喜欢找将死之人,尤其是得了重病、阳气快耗尽的。它们不是真要害人,是想‘借阳’。你爸的阳气像快烧完的蜡烛,火苗弱了,它们就围上来,想蹭点活气,好让自己在这阳间多留几天。可它们不懂分寸,抱得太紧,踩得太重,活人的身子骨哪受得住?”
老太太顿了顿,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你爸能看见,说明他的魂已经开始离体了,阴阳眼开了。这是大凶之兆,离死不远了。但……也可能是个转机——如果他的命够硬,能凭着一口气‘压’住这些小鬼,把它们的气焰打下去,说不定能逆天改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几年阳寿回来。”
小梅回家,把这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她爸。老李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最后,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的光。
第二天,他去了镇上,没去进货,而是找了个据说懂些门道的老木匠,要了一把桃木剑。
那剑不长,就一尺多长,剑身用老桃木心削得光滑油亮,剑头被削得异常尖锐。桃木自古就是辟邪之物,老李把那把剑拿回来后,就天天带在身上,像护身符一样。晚上睡觉,也不压枕头底下了,就放在枕边,伸手就能摸到。
那天夜里,他又看见了。
小梅说,她半夜起夜,路过堂屋时,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动静。她悄悄地把门扒开一道缝,眯着眼往里看——
她爸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但这次,他没有闭眼,而是睁着,像两颗燃烧的炭火,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突然,他猛地站起,以与他病体完全不符的速度,抽出枕边的桃木剑,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就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猛砍。
“滚!都给我滚!”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老子还没死!你们别想占我身子!”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飞舞的剑影上,泛起一层冷冽的白光。他一边砍,一边退,嘴里还像是在点数一样,恶狠狠地念着:“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七个!”
小梅吓得缩在墙角,用手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停滞了。她看不见父亲在砍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间小小的堂屋里,此刻正上演着一场凡人无法想象的、惨烈的战争。
老李砍了一阵,突然停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死死盯着地面,像是在看什么战败的敌人。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坐下,把那把桃木剑横放在腿上,用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低声说:“再敢来,老子把你们全劈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过看见小鬼。夜里,他睡得安稳了,咳嗽声也渐渐少了。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病,竟然慢慢好了。
不是那种突然痊愈的奇迹,而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而坚定的恢复。他不再咳血了,饭量一天比一天大,蜡黄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半年后,他老婆陪他去县里复查,当初那个说他最多半年的医生,拿着新的片子,愣了半天,反复确认是不是拿错了。肿瘤,竟然缩小了一半,肺功能也恢复得相当不错。医生称之为“医学奇迹”。
村里人都说,老李命硬,连小鬼都怕他。
老李就这么硬生生地,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把自己的名字又划掉了二十年。他一直活到七十岁才走的。
他走的那天,很安详。小梅说,他躺在床上,突然笑了,那笑容很轻松,像是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他说:“来了……都来了……这次不是抱我腿了……是来接我的……”
他伸出干枯的手,在空中慢慢地、温柔地抚摸着,像是在摸一个个孩子的头。然后,他闭上眼,安详地走了。
村里人都说,这是老李行善积德,得了善终。
可我知道,那天晚上,他拿着桃木剑砍的,不只是那些穿着红肚兜、想借阳气的小鬼。
他砍的,是死神已经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他用一把桃木剑,凭着一股“老子还没死”的狠劲,为自己从深渊里,硬生生挣了二十年的阳寿。
而最让我感到后怕的是——小梅后来告诉我,她爸走后,她收拾遗物,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把陪伴了他二十年的桃木剑。
剑身,从中间,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仿佛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它承受了无法想象的重击,终于,也到了极限。那道裂缝,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不为人知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