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腥味,还夹着一丝铁锈的气息。那是老船坞独有的味道,混着潮气与岁月沉淀下来的尘埃,像一段被封存的记忆,一触即发。
厉雪娇站在我旁边,手里还捏着那支烟。她没点,只是夹在指间,像是某种仪式的前奏。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上有细小的擦伤,是上周在废弃变电站突围时留下的。那天我们差点没能出来——三面围堵,子弹打空,她用匕首割断了最后一根电线,引爆了变压器,才换来一线生机。可现在,她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远处灰蓝色的海平线上,仿佛一切生死搏杀都只是昨夜的一场梦。
我低头看了看表,凌晨五点十七分。天已经亮了,但城市还没醒。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晨雾中晕开,像未干的墨迹。整座城如同沉睡的巨兽,呼吸缓慢而沉重。只有江边这条道上,偶尔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或是野猫窜过灌木丛的窸窣。
“回老船坞吧。”我说。
她点头,转身朝停在路边的电瓶车走去。车是去年从黑市淘来的二手货,漆皮剥落,坐垫裂了条口子,但我们一直没换。它载过我们穿过封锁线,也曾在暴雨夜里驮着受伤的同伴逃出生天。我跟上去,跨上车,脚尖一点地,车子晃了晃才稳住。引擎启动的声音很小,几乎被风吞没。
我们沿着江边大道往西走,路上没什么车。晨雾没散尽,路灯还亮着,一盏接一盏地往后退。快递站的卷帘门关着,玻璃上贴着“暂停营业”的纸条。医院天台的通风口铁网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谁在低语。码头那边,警戒线还没撤,几辆军方的黑色越野车停在装卸区外,车顶的天线微微颤动,监控设备仍在运转。
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拼着命活下来的战场。现在看,就跟普通街景一样。没有枪声,没有追击,也没有人喊你的代号。可我知道,每一块砖、每一根钢筋,都记得我们的名字。
老船坞在城东尽头,靠近入海口。锈蚀的龙门吊歪在半空,像断了一只胳膊,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仿佛随时会砸下来。我们把车停在铁门外,推着走进去。地面湿滑,踩上去有水渍渗进鞋底。地上散着碎木板和破渔网,角落堆着几个报废的集装箱,表面爬满藤蔓般的锈迹。其中一面墙上,用红漆喷了个“T-09”,字迹已经褪色,边缘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却依旧刺目。
那是我们的代号区。T代表“特遣”,09是我们最后一次集体行动的编号。那天死了七个人,包括老陈、阿远,还有那个总爱哼歌的小陆。他们替我们挡了子弹,烧毁了数据核心,让我们活着走出火场。
我走到那面墙前,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酒,放在编号下面。透明的玻璃瓶映着微弱的晨光,像是祭坛上的供品。
“兄弟们,账清了。”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空旷里传得很远,撞上墙壁又反弹回来,像是有人在回应。厉雪娇没说话,从包里也掏出一瓶酒。她拧开盖子,先喝了一口,烈酒滑过喉咙时她皱了下眉,然后蹲下身,把剩下的洒在地上。酒液渗进泥土,瞬间消失不见。
“哥,我放下了。”
她站起来时,眼睛有点红,但脸上是松的,像是卸下了背了十年的重担。她不再需要为复仇奔跑,也不必在每个深夜惊醒,确认枪是否还在枕下。
我们搬了两张旧折叠椅,在集装箱前坐下。椅子吱呀作响,弹簧已经老化,坐下去时整个人都往下陷。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点燃。火光照了一下我的手背,那里有一道疤,是上次反噬时自己咬的——芯片失控,神经过载,疼得我只能用牙啃住手臂,直到血流出来才清醒过来。
“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夜市吃炒面。”她说,“一块钱一碗,加蛋另算。他总说省着点,结果每次都给我加蛋。”
我笑了一声。“我送外卖那会儿,有次下雨,电动车刹不住,撞了人家摊子。老板追了我三条街,最后就让我帮忙收摊抵债。”
她也笑了,眼角泛起细纹。“你还记得穿西装那次?去见客户,结果半路车坏了,你跑着去的,到地方领带都歪了。”
“那是周慕云安排的局,谁知道是个套。”
提到他名字,空气忽然沉了下来。周慕云,曾经的指挥官,后来的叛徒。他把我们推入深渊,又亲手点燃引信。可最终,是他死在了地下实验室的爆炸里,而我们活了下来。
过了会儿,她把空瓶子踢到一边,轻声问:“以后呢?”
我没回答。手指无意识摸了摸后颈,那里有个小凸起,芯片接口。三年了,它一直埋在皮下,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它在我濒死时激活,接管神经系统,让我能在一秒内完成三次闪避,或是在心脏停跳前强行续命三十秒。它是救命的东西,也是枷锁——因为它意味着我还被需要,被利用,被操控。
可现在,没人要杀我了。任务结束,组织解散,通缉令撤销。我是不是也没用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静。“你不是为复仇活着的人。”
我抬眼。
“是为活着才战斗的。”她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报仇而活,为了完成任务而活,为了不让兄弟们的血白流而活。可从未想过,我可以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继续走下去。
我摘下连帽卫衣的兜帽,第一次在白天,让整张脸露在外面。右眉到耳朵的三道疤,是三年前突围时被弹片划开的,风吹着有点痒。我不再遮掩,也不再躲藏。
“我想试试普通日子。”
她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然后慢慢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有茧,是练枪留下的,粗糙而真实。这双手曾扣动扳机,也曾替我包扎伤口。如今,它只是安静地握着我,像一种承诺。
“那我陪你。”
天光更亮了,船坞外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我们收拾了东西,把椅子叠好靠墙放着。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墙。T-09还在那儿,但不会再有人冲进去替我挡子弹了。
我们走出铁门,沿着堤坝往下走。沙地湿漉漉的,踩上去会陷一下,留下浅浅的脚印。远处是礁石带,海水在石头间来回冲刷,发出低沉的回响。阳光洒在水面,碎成一片片银光。
她忽然停下。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码头,我拿枪指着你?”
我记得。那天雨很大,她穿着高跟鞋,裤脚沾满泥水,枪管抵在我胸口,眼里全是恨。她说我害死了她哥哥,说我要为此付出代价。
“记得。”
“那时候我就该知道。”她低声说,“你不会躲的。”
我没躲。因为我知道,她要是真想杀我,第一枪就已经开了。她扣着扳机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挣扎。
她转过头看我。“你早就知道我会下手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但我没打算活过那天。”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抖,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所以你现在打算好好活了?”
“嗯。”
“那以后谁给你换绷带?”
“你。”
她没再问,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海风越来越大,吹得衣服贴在身上,发丝飞舞。我们走到一块大礁石前,停下来。前面就是开阔海面,水色由浅变深,一直连到天边。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铺满海面。
她松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不是战斗时用的那种军规装备,是普通的红色,外壳有点磨损,应该是用了很久。她打开盖子,在石头上写了两个字。
**活着**
写完她合上盖子,重新插回口袋。
“明天开始,你别送外卖了。”
“那干什么?”
“陪我去找个工作。”她说,“正经的。”
我看着她。
“比如……便利店?”
她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想点靠谱的?”
“保安怎么样?我身手还行。”
“你站岗能站住十分钟不打盹就不错了。”
我笑了。她也笑。笑声被风吹散,落在浪花里。
海鸥从头顶飞过,叫了一声。
她忽然抬头。
“你说,周慕云要是还在,会不会也想吃碗炒面?”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会挑最贵的那家。”
她哼了一声。“那下次我请,让他加双蛋。”
风吹过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抬手拨了一下,然后靠着我肩膀坐下。
我没动。
阳光照在身上,暖的。
她闭上眼。
我看着海平面,什么都没想。
很久以后,她睁开眼,转头看我。
“你以后还会穿这身黑衣服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卫衣袖口磨毛了,裤子上有块洗不掉的油渍,左膝处还缝着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我自己缝的。
“换。”
“什么时候?”
“今天回去就扔。”
她点点头,又闭上眼。
海浪一直在响。
我伸手搂住她肩膀。
她没躲,往我这边靠了靠。
太阳升得更高了,照得海面发白。
远处一艘货轮缓缓驶过,拉响了汽笛。
声音悠长,像是告别,又像是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