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带着南国特有的潮润与温热,轻拂过车窗。我们一家的车,正沿着广西境内一条蜿蜒的盘山公路缓缓上行。八岁的女儿瑶瑶,几乎把小脸贴在了玻璃上,兴奋地指着窗外那如绿色波浪般层层叠叠的梯田,声音清脆得像山涧里的溪水:“爸爸,妈妈快看!好大的楼梯呀!什么时候能看到小羊?”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旅途的疲惫被女儿的天真烂漫一扫而空。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看梯田,喂小羊。经过一番寻觅,我们选定了一家坐落在山脚下的民宿。车子拐进一条碎石小路,一座白墙灰瓦的院落便在几株高大的芭蕉树后露出了恬静的轮廓。院子里,一簇簇三角梅开得正盛,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着斑驳的墙影,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民宿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我们都叫她阿婆。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了院里的花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堆起细密的纹路,眼神温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赖。
民宿不大,只有三间房。主屋是阿婆自己住的,我们住的两间偏房在院子的西侧。一间稍大些,给了我和妻子;另一间小些,里面摆着一张可爱的儿童床,自然是瑶瑶的专属。两间房挨得很近,门都朝着院子,中间只隔着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夜里只要喊一声,彼此就能听见。
瑶瑶对新环境充满了好奇,放下小书包就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清脆的笑声和着风吹芭蕉叶的沙沙声,构成了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面。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然而,当我带着瑶瑶走进她的房间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感掠过心头。
房间很简洁,一张木床,一张小书桌,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我的目光,却被门框上方挂着的一面圆形铜镜吸引了。那镜子约有碗大小,样式古朴,镜面朝外,正对着院子。按常理,镜子很少会挂在这么高的位置,更不会正对着门。我随口问正在帮我们铺床的阿婆:“阿婆,这镜子是……?”
阿婆直起身,拍了拍床单,抬头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哦,这个啊。以前有人住过,留下的,说是辟邪。我也懒得动它,就挂着了。”
“辟邪?”我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山清水秀的地方,能有什么邪祟需要辟?但看着阿婆那坦然的神情,我也没再多想,只当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习惯。
那天晚上,我们逛了一整天,从梯田观景台到山间的溪流,瑶瑶的精力几乎耗尽。回到民宿,洗漱完毕,刚过九点,她就眼皮打架,倒头便睡。我和妻子也累得不行,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我睡得极沉,仿佛沉入了温暖而黑暗的海底。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冰冷的气息将我从深海中拽了出来。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却又执着地推我的肩膀。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借着那点光,我看到了床边的身影——是瑶瑶。
她穿着那身印着小熊图案的粉色睡衣,平时扎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她的小脸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煞白,那双总是闪烁着好奇光芒的大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像一只在黑夜里受了惊吓的小鹿,瞳孔里映着空洞的恐惧。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被子。
“怎么了,瑶瑶?”我坐起身,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心里却咯噔一下。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做噩梦了?”我柔声追问,伸手想去摸她的额头。
她再次摇头,然后松开手,默默地爬上床,钻进了我和妻子中间的空位。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撒娇地蹭我,而是背对着我,将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怕冷的小猫,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伸手环住她,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得像一块玉。“没事的,爸爸在,妈妈也在。”我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我怀里安静地躺着。没过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似乎是睡着了。
我却彻底清醒了。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和妻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瑶瑶刚才那眼神,不对劲。那不是单纯做噩梦后的害怕,那是一种……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那恐惧已经超出了她这个年纪所能理解和承受的范围。
后半夜,我辗转反侧,终于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瑶瑶的房间里。一切都和现实中的一模一样,却又弥漫着一股死寂的寒意。惨白的月光从窗户毫无遮拦地照进来,将地面铺成一片霜色。那张小小的儿童床上,赫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一直拖到地上,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铺满了半个房间。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正死死地掐在床上躺着的人的脖子上。我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赫然是瑶瑶!女儿的小脸憋得发紫,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手脚无力地挣扎、蹬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心碎的窒息声。
一股怒火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想冲过去,想救我的女儿,可我的双脚却像被灌了铅,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想大声呼喊,想惊醒妻子,可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无论我如何用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女人施暴,看着女儿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就在这时,那女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掐着瑶瑶脖子的手没有松开,身体却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姿态,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来。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看见她的脸了——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整张脸像一张被用力揉皱又强行摊平的白纸,光滑平整,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耳朵。只有在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里面没有眼珠,只有纯粹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那两个黑洞,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一身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灰蓝色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给房间里的物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轮廓。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瑶瑶还在我身边,背对着我,呼吸均匀而平稳。妻子也睡得正香,对我的惊醒毫无察觉。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原来只是一个梦,一个因为白天太累,加上夜里被瑶瑶惊扰而产生的噩梦。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太过邪门,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然而,一整天,瑶瑶都显得蔫蔫的。她不再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神有些涣散。我们带她去喂了小羊,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喂了几根草,便躲到了我身后。午饭和晚饭,她都吃得很少,只是用小勺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我和妻子都以为她是旅途劳累,加上水土不服,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叮嘱她多喝水,早点休息。
晚上瑶瑶及早地就爬到了我们的床上,不愿意走,我们就让她住下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们坐在院子里那张石桌旁吃饭,阿婆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酸笋炒肉,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昨晚睡得还好吧?山里夜里凉,可别着凉了。”
我扒了一口饭,随口应道:“还行,就是孩子不愿意在那房间住,估计是不习惯,想和我们在一起。”
阿婆盛汤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模样,她笑着说:“哦,小孩子嘛,离开自己家,总是黏爸爸妈妈的,正常。”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拨弄着米饭的瑶瑶,突然抬起了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爸爸,那个阿姨……那天坐在我的床上……她想掐死我。”
我和妻子的筷子同时停在了半空中,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什么阿姨?”我的心猛地一沉,追问道。
瑶瑶似乎被我的语气吓到了,她低下头,小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那天晚上睡着了……就看见一个女人,头发好长好长,一直垂到地上,披散着。她就坐在我的床上,背对着我……然后,她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睛是黑黑的,里面没有光……她……她伸出手,掐我的脖子,我动不了,也喊不出来,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我使劲蹬腿,后来……后来我就醒了,然后就跑到你们房间了。”
“醒了就跑到爸爸屋里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不敢说……我怕你们害怕……”
我和妻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恐惧。妻子的脸色已经变得和瑶瑶一样苍白,她伸出手,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瑶瑶的描述,和我那个噩梦的细节,竟然惊人地吻合!长发女人,坐在床上,回头,没有五官的脸,掐脖子……这绝不是巧合!我立刻想起了那面铜镜,它挂的位置,它朝向的方向,阿婆那句轻描淡写的“辟邪”。
不,那根本不是辟邪!那是镇压!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我无比确定,那间屋子,不干净。
当天下午,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旅途计划,借口孩子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必须立刻回家。阿婆听完我的话,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地给我们办理了退房,退还了剩下的房款。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们匆匆收拾好行李,逃离似的走出了那个院子。临走时,我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瑶瑶的房间。那面圆形的铜镜依旧静静地挂在门框上方,午后的阳光在上面投下一道月牙形的光斑,反射出的光线却显得异常冰冷而诡异,像一只窥探着人间的、没有感情的眼睛。
回程的车上,瑶瑶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小眉头紧紧地皱着,小脸依旧没有一丝血色。我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心里充满了后怕。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让她来我们房间,如果我没有在梦中惊醒……我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家后,瑶瑶连续三天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每次她都会在半夜尖叫着惊醒,哭着说那个没有脸的阿姨又来找她了。她变得极度缺乏安全感,再也不肯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夜里必须把房间的灯开到最亮,并且要我和妻子轮流陪着她。
我们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为急性应激障碍,建议我们多陪伴,进行心理疏导。但我们知道,这不仅仅是心理问题。情急之下,我们通过朋友介绍,请了一位懂行的先生来家里做了一场法事。先生在我们家走了一圈,最后在瑶瑶的床头贴了一张符,叹着气说:“孩子小,阳气弱,在外面沾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东西执念太深,不是简单的驱散能解决的,只能慢慢化解了。”
法事过后,瑶瑶的噩梦渐渐少了,但她的性格却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开朗,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而且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夜里必须留一盏灯,直到天亮。
而我,也成了那个恐怖记忆的另一个囚徒。每当夜深人静,我闭上眼睛,那个披头散发、没有五官的女人,就会从记忆的深渊里缓缓浮现,用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
后来,我实在无法释怀,便上网查了那个民宿所在地的相关新闻和地方志,又通过一个在当地做生意的熟人,辗转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熟人一听我说的民宿位置,脸色立刻就变了:“你们住的是大概是“老吴家’的旧屋?我的天,那地方……你们没事吧?”
在他的讲述中,一个尘封了十年的惨案被揭开。十年前,那栋房子的主人姓吴,他有一个妻子。吴某生性暴戾,常年对妻子家暴。那天晚上,他又喝醉了酒,因为一点小事对妻子拳打脚踢。据说,他打累了,看到妻子还在床上微弱地反抗,一股邪火涌上心头,就……就活活地掐死了她。案发的地点,就是瑶瑶住的那间偏房。后来吴某被判了死刑,房子空了好几年,才被现在的阿婆买下,改造成了民宿。
“那镜子呢?”我颤抖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镜子?”熟人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有什么镜子。但听说,那女的死前,最后看见的就是她老公那张狰狞的脸。后来有游客在那房子住着的时候,总说半夜能看见一个长发女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重复什么……”
听完他的话,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那晚瑶瑶看到的,根本不是梦。那是那个可怜的女人死前最后的挣扎与恐惧,被刻印在了那个空间里,成了一段无法消散的残影。她不是要掐死瑶瑶,她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被掐死的过程——而我的女儿,在无意中,成了那个时空里的“她”,代替她,再一次感受了那份绝望。
那面铜镜,不是辟邪,也不是镇压。它像一个冰冷的录像机,将那段惨烈的记忆忠实地记录、反射、重播。它没有封印住怨气,反而像一个透镜,将那份痛苦聚焦,让每一个靠近它、阳气不足的人,在睡梦中,成为那段悲剧的亲历者。
从此,那座白墙灰瓦的院子,那面诡异的铜镜,和那个没有五官的女人,成了我们一家人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我们逃离了那座山,却没能逃离那段记忆。它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我们的生命里,时时隐隐作痛,提醒着我们,在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冰冷的悲伤与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