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如墨般浸染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几颗星子挣扎着透出微光。
国立美院的校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静谧,唯有路灯在水泥小径上投下一个个昏黄而孤独的光圈。
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苏念和时瑾年前一后走了出来,身上都带着长时间专注工作后的淡淡疲惫,以及一丝作品取得进展的松弛。他们的课题进入了新的阶段,需要为《风之形》加入更丰富的环境音效层次,以增强画面的沉浸感。
“关于雨声的部分,”苏念紧了紧外套,抵御夜风的微凉,一边走一边说,“我希望它不是瓢泼大雨的猛烈,而是初夏傍晚,细雨落在阔叶植物上的那种声音,清脆,密集,带着湿润的生机。”
“嗯。”时瑾年走在她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双手插在裤袋里,简单地应了一声。他的侧脸在路灯光影的切割下,线条显得愈发清晰冷硬。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阔叶植物……比如芭蕉?”
“对!就是那种感觉!”苏念眼睛微亮,没想到他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她的意象。
“音色需要干净,不能浑浊。”他补充道,语气是惯常的分析口吻,但或许是夜晚太过安静,削弱了他话语里那份固有的疏离,“高音区要清晰,模拟水滴撞击的瞬间;低频要几乎剔除,避免泥土的沉闷感。”
苏念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她发现,当他沉浸在对音乐本身的探讨中时,那种迫人的冷漠感会消散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值得信赖的专业。
一阵夜风吹过,路旁的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苏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时瑾年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半分,原本稍前的位置,变成了与她几乎并肩。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的夜色,却似乎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些许来自侧前方的凉风。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苏念的心尖。她微微一怔,偷偷抬眼看向他。路灯的光线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她熟悉的那座冰山。
可就是这无声的、下意识的举动,让她捕捉到了这座冰山之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温柔。一种微妙的暖意,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来,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岔路口。
“明天我试着采集一下雨声音效。”时瑾年在分别前说道。
“好。”苏念点头。
各自转身,融入不同的夜色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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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苏念想起有几本参考书落在了画室,折返回去取。她抱着书本,路过那间他们常用的琴房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持续不断的“呲呲”声,其间还夹杂着些许水珠溅落的响动。
是水管漏了?她疑惑地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虚掩的琴房门。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时瑾年背对着门口,站在琴房中央。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型喷壶,正对着悬吊在谱架上方的一片不知名的大叶子植物叶片,认真地、持续地喷洒着水雾。他显然没有掌握好力度和距离,喷出的水珠过于集中,非但没有模拟出细雨的效果,反而汇聚成股流下,更糟糕的是,有相当一部分水雾被反弹回来,将他额前的碎发、肩膀、乃至胸前的衣料洇湿了一大片。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平日里那个清冷孤傲、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系男神,此刻正像个笨拙的园丁,跟一个喷壶和一片叶子较劲,浑身湿漉漉的,还在执着地调整着喷洒的角度。
苏念站在门口,先是愕然,随即,一种无法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想起了昨晚他提到要采集雨声音效时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再对比眼前这充满反差萌的场景,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琴房里格外突兀。
时瑾年的动作猛地僵住。他几乎是瞬间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专注和一丝被突发状况打断的愕然。当他看清门口笑得肩膀微微发抖的苏念时,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窘迫”的情绪。
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我在寻找湿润的音色。”他飞快地放下喷壶,试图站直身体,恢复往常的镇定,但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让他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强装镇定的僵硬。
苏念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和故作严肃的表情,笑意更浓了,她连忙摆手,努力收敛笑容,但眼里的笑意依旧闪烁:“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笑……你继续,继续……”
时瑾年抿紧了嘴唇,眼神有些无处安放,最终只能别扭地转过头,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幸好是干的),试图擦拭头发上的水珠,耳廓的红晕却愈发明显。
这一刻,什么高冷校草,什么论坛男神,统统消失了。站在苏念面前的,只是一个因为实验失败被抓包、羞窘得快要同手同脚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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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瑾年回到了宿舍。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但下午琴房那一幕带来的微妙尴尬感,似乎还残留着。他坐在书桌前,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课题上。
《风之形》还需要一种声音——一种代表现代城市背景底噪的、轻微的“电路嗡鸣”声。这种声音很特殊,不是电流的噪音,而是电子设备运行时那种极其细微、稳定的低频振动。他在专业的音效库里搜寻了很久,都找不到完全符合他想象的那一种。
烦躁感渐渐升起。他下意识地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斜后方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角落。林重依旧戴着那个巨大的降噪耳机,屏幕上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
时瑾年犹豫了一下。他和这位刚来的室友交流几乎为零,贸然打扰……
但那个找不到的“电路嗡鸣”声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创作神经上。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站起身,走到了林重的桌旁。
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林重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摘下耳机,转过头,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茫然和一丝警惕。他看到是时瑾年,似乎有些意外。
“……有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长期不与人交流的干涩。
时瑾年尽量简洁地说明了自己的需求:“需要一段特殊的电路嗡鸣声,低频,稳定,干净,不能是电流噪音。音效库找不到。”
林重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完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回身,面对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黑色的命令行窗口弹出,绿色的字符飞速滚动。
时瑾年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代码,耐心等待着。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林重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大量命名复杂的音频文件。他快速筛选着,最终选中其中一个,拖拽出来,通过校内聊天软件,直接发送给了时瑾年。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时瑾年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点开林重发来的文件,戴上耳机。
一段极其精准、完全符合他描述的“电路嗡鸣”声流淌出来。音质干净得不可思议,低频稳定而绵长,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电子世界的秩序感。这正是他苦寻不得的声音。
时瑾年摘下耳机,看向那个重新戴上耳机、已经沉浸回自己世界的背影。
“谢谢。”他真诚地说道。
林重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随意地在空中摆了摆,示意听到了,然后便再度与外界隔绝。
时瑾年拿着手机,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他看着那个音频文件,又看了一眼林重专注的侧影。
这座校园里,果然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人和事。
而他和苏念的合作,似乎也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助力下,以及下午那场狼狈的“雨”后,悄然滑向了一个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