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归航见故国风貌
海风携着熟悉的咸腥气息，夹杂着沿岸芦苇的清冽，拂过每一位船员的脸颊。久居南洋的湿热，肌肤早已习惯了黏腻的海风，此刻竟觉故土的风都带着温润的亲切感，仿佛母亲的手轻轻抚过额头，熨帖着漂泊三载的疲惫。大明海岸线在晨光中愈发清晰，青黛色的山峦连绵起伏，如巨幅水墨屏风般守护着这片沃土，山脚下的稻田泛着嫩黄的光泽，随着风势起伏如浪；近处的港湾里，渔船点点，桅杆如林，袅袅炊烟缠绕着淡青色的晨雾，孩童的嬉闹声与渔姑清亮的渔歌隐约传来，交织成一幅安宁祥和的江南水乡图景。
“终于回来了……”周岳扶着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位年近四十的水师参将，常年征战、刀光剑影中闯过来的铁血硬汉，脸上刻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疤，此刻粗犷的脸上竟露出难得的柔和，他抬手迅速抹去眼角不易察觉的湿润，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老子的婆娘和娃，该盼坏了。”船员们纷纷聚拢到船舷边，目光贪婪地望着岸边的一草一木——年过半百的老水手张阿公对着故土的方向深深叩拜，花白的胡须沾满泪水，低声啜泣着念叨“爹娘在上，不孝儿回来了”；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陈虎张开双臂，任凭海风灌满衣襟，放声大笑，三年前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如今眉宇间已添了几分刚毅；还有几个籍贯江南的船员，指着远处熟悉的村落轮廓，互相辨认着自家的方向，言语间满是急切。积压数年的思乡之情，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尽数释放。
郑和伫立在宝船甲板的最高处，一身青色官袍绣着暗纹缠枝莲，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鬓角的银丝被风拂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风霜，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邃明亮，透着洞察世事的沉稳。他抬手轻抚胸前的御赐和田玉佩，冰凉的玉质触感让翻涌的心绪渐渐平复，心中却如江海般激荡——三载风雨兼程，跨越万里海域，穿过后西洋的惊涛骇浪，遭遇过马六甲的海盗劫掠，历经异域的风霜酷暑，见识过祖鲁部落的淳朴、金谷岛的富庶，也亲历过坤甸港的繁华与锡兰城邦的庄严，如今终不负永乐皇帝的重托，带着完整的舰队、满船的珍宝与西洋诸国的友谊，平安归来。
“郑大人，”水师将领李秉忠快步上前，这位三十多岁的总兵官身着银灰色铠甲，腰悬虎头刀，面容刚毅，眼神中满是敬佩，“沿岸百姓得知舰队归航的消息，昨夜便有不少人连夜赶来，此刻码头已是人山人海。前面便是太仓港，陛下特意命人拓宽了原有码头，新建了三座栈桥，礼部杨大人率领六部官员代表，已在码头等候多时。”
郑和缓缓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抬手理了理官袍的衣襟：“有劳陛下挂心，也辛苦百姓们了。”他转身对着身后的亲兵队长赵武高声吩咐，“传令下去，舰队放缓航速，各船整理船容，帆具归位，破损处用青布遮盖；将士们更换朝服，束发整冠，不得袒胸露背，务必彰显我大明水师的威仪与气度！”
“遵命！”赵武高声应和，这位身材魁梧的亲兵队长，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那是早年随郑和出海时与海盗搏斗留下的印记。他转身跃上桅杆旁的瞭望台，挥舞着红色令旗，口中发出一连串清晰的指令，声音传遍各船。船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拿着麻布擦拭甲板上的水渍与风尘，有的整理着略显褶皱的蓝色朝服，有的用木梳梳理散乱的发髻，原本因归乡而略显喧闹的舰队，瞬间恢复了井然有序的军纪，唯有每个人眼中的喜悦与激动，如同燎原之火，难以掩饰。
随着舰队缓缓驶入太仓港，岸边的欢呼声愈发震天动地。码头上人山人海，百姓们挤在官兵维持的警戒线外，老人们拄着拐杖，妇人抱着孩子，年轻人踮脚翘首，争相目睹这支传说中“舟楫之盛，前所未见”的远洋舰队。朱红巨帆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宝船巍峨的身影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船身的雕花栏杆流光溢彩，炮口的寒光与船舷上悬挂的明黄色龙旗交相辉映，引得岸上阵阵惊叹。身着各色衣衫的百姓们挥舞着手中的红绸与鲜花，口中高呼“郑大人凯旋”“大明万胜”，声浪此起彼伏，如潮水般在港湾上空回荡，久久不散。更有不少孩童挣脱父母的手，跑到码头边，朝着舰队挥手叫喊，清脆的声音格外动人。
码头正中，礼部尚书杨溥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手持象牙笏板，面带喜色。这位年近六旬的老臣，须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眼神明亮，身后百官代表分列两侧——户部侍郎王瑾身着深蓝色官袍，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兵部郎中李伟身材高大，身着青色官袍，腰间佩剑，神情肃穆；还有工部、吏部的几位官员，皆身着朝服，神情既有欣喜，也有对这支远洋舰队的好奇。见宝船稳稳靠岸，跳板搭好，杨溥连忙率百官上前，远远便拱手行礼，声音洪亮：“郑大人辛苦！此番远洋三载，遍历西洋三十余国，扬我大明国威于四海，功绩赫赫，不负陛下厚望与万民期盼，我等代表朝廷与天下百姓，恭迎大人凯旋！”
郑和身着绣着缠枝莲云纹的青色官袍，稳步走下跳板，步伐虽因常年航海略显沉稳，却依旧身姿挺拔。他对着杨溥等人抱拳回礼，语气谦和却不失大国使臣的庄重：“杨大人客气了。此番远航能够顺利归航，全赖陛下圣明决策，将士们奋勇争先，更有沿途百姓与西洋友人鼎力相助，郑和不敢独揽其功。”他目光扫过百官，在户部侍郎王瑾身上稍作停留，笑道，“王大人依旧神采奕奕，三年前临别时所赠的茶叶，在海上可是解了不少乏。”
王瑾连忙拱手笑道：“大人谬赞！比起大人在海上的艰辛，下官不过是守着一方水土罢了。大人平安归来，便是我大明之幸。”
寒暄过后，杨溥侧身引路，笑容满面：“大人一路劳顿，风餐露宿，陛下早已在太仓行宫备下接风宴，为大人与诸位将士洗尘。请大人先行休整，明日一早，便一同启程回京，参加陛下亲自主持的凯旋大典。”
郑和点头应下，目光再次扫过岸上欢腾的百姓，心中暖意融融。他转头吩咐身旁的周岳与赵毅：“周参将、赵都司，你二人留下，安排将士们登岸休整。务必约束军纪，将士们分批次休整，不得擅离职守，不得与百姓发生冲突，补给物资按规制领取，严禁强买强卖，不可滋扰地方。”
周岳与赵毅齐声应道：“大人放心！”周岳脸上的刀疤因笑容而显得柔和了些：“末将定会看好兄弟们，绝不给大人丢脸！”赵毅则依旧沉稳，这位三十多岁的都司，面容冷峻，眼神锐利，腰间佩剑从未离身，他微微颔首：“末将已安排好轮岗值守，确保舰队安全。”
当晚的太仓行宫灯火通明，檐角的宫灯如繁星般点亮夜空，红色的灯笼映照着行宫的飞檐翘角，显得格外喜庆。接风宴设在行宫的揽月殿内，殿内铺设着红色地毯，案几上佳肴满桌，热气腾腾——既有江南特色的湖鲜河珍：清蒸鲈鱼肉质细嫩，淋着琥珀色的酱汁，撒着翠绿的葱花；白煮河虾色泽鲜红，搭配着姜醋碟，鲜嫩可口；蟹粉豆腐色泽金黄，入口即化，满是蟹香；也有专为常年食用干粮的船员们准备的家常菜肴：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香气浓郁；酱肘子卤得软糯，轻轻一咬便脱骨；还有清炒青菜、家常豆腐，醇厚暖心。
席间，杨溥与诸位官员频频向郑和敬酒，杨溥端着酒杯，目光中满是好奇：“郑大人，听闻西洋诸国风土人情与我大明截然不同，不知大人在途中，可有遇到过格外奇特的景致或习俗？”
郑和放下酒杯，拿起银筷夹了一口青菜，娓娓道来：“此番出海，自太仓扬帆，经占城、爪哇，一路向西，首站便遇到不少奇事。爪哇国的百姓皆穿纱罗衣，男子束发，女子挽髻，喜食槟榔，见面以双手合十为礼。再往西走，抵达金谷岛，那岛上气候温润，四季如春，盛产一种金色稻谷，颗粒饱满，亩产远超大明数倍，臣已命安东尼奥先生妥善保管种子，带回大明试种；岛上奇花异草遍布，有能夜间发光的‘夜明花’，花瓣如白玉，夜间绽放时，光亮可照见人影；更有祖鲁部落，部落首领名叫马库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身披兽皮，腰间挂着象牙饰品，民风淳朴，擅长草药医术，臣与他们结下友谊，马库斯首领还特意赠送了专治外伤的‘止血草’与防治疟疾的‘青蒿子’，带回了不少药用草本。”
他顿了顿，又说起婆罗洲的见闻：“婆罗洲坤甸港，实为南洋贸易枢纽，各国商船云集，有爪哇的独木舟、暹罗的三桅船，还有欧洲商人的帆船。码头上香料、宝石、兽皮琳琅满目，我大明的丝绸、瓷器在彼处千金难求，一匹上等云锦，竟能换得十斤胡椒。臣在彼处补给时，偶遇早年随船经商的王掌柜，王守信王掌柜，想必杨大人也有耳闻。”
杨溥点头笑道：“自然知晓，王掌柜在南洋经商多年，信誉卓著，去年还向户部上缴了不少关税。”
“正是他，”郑和笑道，“王掌柜得知我舰队抵达，连夜筹备淡水与粮食，更将家中珍藏的马六甲海峡详细海图赠予臣，图中暗礁、洋流标注得一清二楚，这才得以避开暗礁与海盗。”
谈及马六甲的惊险遭遇，郑和神色微沉，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马六甲海峡航道狭窄，最窄处仅数里，暗礁密布如犬牙，水流湍急似奔马，更有海盗林道乾一伙盘踞于此。那林道乾原是潮州人，早年因犯事流亡南洋，纠集了一批亡命之徒，有战船十余艘，人数近千，个个凶悍善战，脸上多有刺青，以骷髅头为标记。臣的舰队行至月牙礁时，他们突然从崖壁丛林中冲出，妄图劫掠，幸得周参将率军奋勇抵抗，赵都司守住火药舱，火炮手精准轰击，才将其击溃，斩杀海盗三百余人，缴获战船三艘。”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兵部郎中李伟抚掌赞叹：“周参将与赵都司果然英勇！大明水师的威风，全凭将士们血染战袍换来！”周岳坐在末席，闻言连忙起身拱手：“李大人谬赞，皆是大人调度有方，将士们齐心合力，末将不敢居功。”
威廉与安东尼奥也受邀出席，坐在席间一角。安东尼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意大利人，身材中等，卷发棕眼，鼻梁高挺，身着大明官员所赐的青色长衫，显得有些拘谨却不失儒雅。他闻言，起身向百官微微躬身，通过身旁的翻译张明——一位早年留学西洋的秀才，朗声说道：“诸位大人，这些是臣带回的金谷种子、祖鲁草药与澳洲雨林藤蔓。”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木盒，里面整齐摆放着金黄的谷种、干燥的草药与几段深绿色的藤蔓，“金谷耐旱高产，在金谷岛无需过多灌溉便能丰收；这‘止血草’捣碎后敷于伤口，片刻便能止血；藤蔓坚韧异常，浸泡后更能抵御海水侵蚀，可做船用缆绳。经臣在船上初步培育，金谷已发芽，有望在大明推广。”
威廉则是个三十多岁的葡萄牙航海家，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身着深蓝色短袍，腰间挂着黄铜六分仪。他起身捧着一卷羊皮海图，快步走到殿中，双手奉上：“陛下特使杨大人，诸位大人，此图是臣与南洋三位世代捕鱼的老渔民合力绘制，他们祖孙三代皆在马六甲海峡捕鱼，对水文地理了如指掌。图中涵盖了从大明至金谷岛、婆罗洲、西洋诸国的全部航道，用墨线标注航道、港口、岛屿与暗礁，朱砂标注海盗出没区域与危险洋流，红色箭头指示季风方向，可保日后通航安全。”
杨溥接过海图，仔细翻阅，连连赞叹：“二位先生劳苦功高！此图与种子，皆是利国利民的珍宝，比之金银珠宝，更有价值！”百官也纷纷点头称是，户部侍郎王瑾笑道：“若金谷能在大明推广，我大明粮食产量必能大增，百姓温饱有望，实乃千秋功德！”威廉与安东尼奥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着百官再次躬身致谢。
次日清晨，舰队将士们休整完毕，精神抖擞。在杨溥的护送下，郑和率领核心将领周岳、赵毅、赵武，顾问威廉、安东尼奥，翻译张明，以及西洋各国使节——爪哇使节卡伦、暹罗使节颂猜、古里使节马哈茂德等，与接应的水师一同启程回京。沿途各州府官员早已接到旨意，纷纷出城迎接：苏州知府刘仲文身着青色官袍，率领府衙官员在城门处跪拜迎接，献上当地特产的丝绸与糕点；常州知州陈远身材微胖，笑容可掬，亲自为郑和引路，介绍沿途景致；镇江知府李默则带着百姓们在路边搭建凉棚，献上清凉的茶水与水果，场面热闹非凡。
船员们坐在朝廷准备的马车中，马车行驶在平整的官道上，望着沿途熟悉的街巷、金黄的稻田与炊烟袅袅的村落，心中满是归乡的喜悦。周岳与赵毅并肩坐在一辆马车上，周岳看着道路两旁嬉戏打闹的孩童，不禁感慨：“走了三年，还是故土安稳啊。等回京之后，我便向大人请辞，回老家苏州，抱抱我那三岁的娃，尝尝我婆娘做的红烧肉，她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那叫一个香！”
赵毅微微点头，这位沉稳的都司眼中闪过对家人的思念，语气依旧平静：“我也想回家看看老母与妻儿，老母年事已高，妻儿在家定是日夜牵挂。只是身为军人，若陛下与大人有令，纵使再赴远洋，也当在所不辞。”
周岳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赵老弟说得是！咱军人的命，本就是为大明效力！不过眼下，先好好享受这归乡之路，看看咱大明的好山好水！”
数日之后，队伍抵达京城郊外。远远望去，大明京城的城墙高大雄伟，由青砖砌成，高达三丈有余，绵延数十里，如一条巨龙盘踞在平原之上。城楼巍峨耸立，飞檐翘角，气势恢宏，城门上方悬挂着“大明门”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商铺林立，酒旗招展，绸缎庄、茶叶铺、酒楼、客栈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既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富商贵人，也有穿着粗布衣衫的平民百姓，一派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城门处，早已聚集了大批迎接的官员与百姓，皇家仪仗队手持五彩旌旗，锣鼓喧天，唢呐齐鸣，鞭炮声此起彼伏，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永乐皇帝朱棣身着明黄色龙袍，龙纹刺绣栩栩如生，金线勾勒的龙鳞在阳光下闪烁，头戴翼善冠，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端坐于城门楼上的御座之上。他年近五十，鬓角虽有少许白发，却依旧精神矍铄，周身透着帝王的威严与气魄。身旁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左列是文官，右列是武将，皆身着朝服，神情肃穆。见郑和率领众将士、使节缓缓走来，朱棣龙颜大悦，起身走下城楼，朗声道：“郑爱卿，朕等你多时了！”
郑和连忙率众人跪拜行礼，声音洪亮，响彻云霄：“臣郑和，幸不辱命，奉陛下之命远航西洋，今日平安归航，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岳、赵毅等将士，威廉、安东尼奥等顾问，以及各国使节，皆随之跪拜，齐声高呼万岁。
“爱卿平身！”朱棣快步上前，亲手扶起郑和，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赞赏与关切，“爱卿辛苦了！数年不见，你鬓发虽添白霜，却更显刚毅沉稳。此番远航，历经千难万险，却能建下不世之功，快随朕入宫，细细道来。”
“谢陛下！”郑和躬身谢恩，起身随朱棣一同入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