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第一次冰冷生硬的会面已经过去几天。
苏念坐在画室里,面前摊开着速写本,上面涂满了更为细致的构思草图。她试图将几种不同的声音意象视觉化——
风穿过竹林是绵延的青色笔触,雨打芭蕉是跳跃的墨绿与银白圆点,古老的编钟回响则是沉厚的金色与赭石色块,边缘带着历史的斑驳感。
她不确定那个冷漠的合作伙伴会对哪个方向感兴趣,或者说,他根本对任何方向都漠不关心。
正当她对着几张草图犹豫不决时,画室的门被准时敲响。
时瑾年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简单的深色衣着,神情淡漠,只在看到她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吉他盒。
“开始吧。”他走进来,将吉他盒放在墙边干净的空地上,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苏念早已习惯了他的风格,将速写本推过去。“我初步想了几个方向,你看看哪个更适合用音乐来表达?”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他一样公事公办。
时瑾年俯身,目光快速扫过那几页草图。他的视线在每一张上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脸上看不出任何偏好或倾向。
看完后,他直起身,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走向墙边的吉他盒。
“我需要先确认一下音准。”他一边打开盒扣,一边解释道,这是他从进门以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苏念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看着他取出那把木吉他,动作熟练地将背带套上肩膀,然后随意地坐在一个闲置的画凳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眼睫和线条流畅的下颌上投下细小的光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那双手在触碰乐器时,似乎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不同于平时的、专注而柔和的气场。
他并没有开始正式的弹奏,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调试。指尖看似随意地拨过琴弦,几个零散的音符跳跃出来。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手指在琴颈上移动,一段简短、带着明显探询和不确定意味的即兴旋律,如同山间偶然汇聚的溪流,潺潺流淌而出。
那旋律很轻,带着一丝天然的忧郁和孤独感,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脚步,带着迟疑,却又固执地向前。
就在这段旋律响起的瞬间——
苏念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手中的炭笔“啪嗒”一声掉在速写本上,在画纸上滚出一道凌乱的痕迹,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这旋律……
这旋律!
一段被时光尘封、几乎被她彻底遗忘的记忆,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巨大的轰鸣和灼热的碎片,狠狠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瞬间充斥了她的鼻腔。眼前不是明亮的画室,而是惨白的、模糊的天花板,视线里只有大片大片的、令人不安的虚影和光斑——
那是她童年时因一场意外而短暂失明的记忆。恐惧、无助,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紧紧包裹。
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恐惧中,隔壁病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稚嫩的口琴声。一个同样孤独的小男孩,用他所能理解的唯一方式,吹奏着不成调的、充满摸索意味的旋律。那旋律,简单,生涩,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微弱而固执地陪伴着她。
而此刻,时瑾年指尖下流淌出的这段即兴吉他旋律,其核心的音程关系、那种内在的、探索中带着慰藉的情感脉搏,竟然与记忆深处那段模糊的口琴声……惊人地重合了!
不是完全的复制,而是一种灵魂上的呼应,是同一颗孤独的种子,在不同时空、不同躯体里,生长出的相似的枝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扭曲。画室明亮的景象与童年病房的昏暗重叠,松节油的气味被记忆中消毒水的味道取代。
苏念怔怔地看着眼前低垂着眼睑、专注于手中乐器的时瑾年,那张冷峻的、陌生的脸,似乎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同样沉默的男孩侧影,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交叠。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她几乎怀疑这声音会被对方听见。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
时瑾年似乎察觉到了异样。那段即兴的旋律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看向苏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到的是她苍白的脸,失焦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指尖。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或许是因为刚刚接触过音乐,那平淡里似乎少了一丝往常的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苏念猛地回过神。
阳光还是画室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的依旧是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刚才那短暂的、惊心动魄的时空交错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心的惊悸与一片狼藉的思绪。
“没……没什么。”她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慌乱。
她弯腰去捡掉落的炭笔,借此掩饰自己失控的情绪和微微发烫的眼眶。“可能……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她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炭笔,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但她不敢再看时瑾年,生怕眼底残留的震惊和探寻会被他捕捉到。
这怎么可能?
仅仅是巧合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段旋律,跨越了十多年的时光,在不同的乐器上,由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奏响?
时瑾年看着她明显不自然的反应,没有再追问。他沉默地放下吉他,目光重新落回速写本上,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但他的指尖,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无意识地在吉他的木质侧板上,轻轻敲击着某个节奏,与他刚才即兴弹奏的片段,微妙地呼应着。
“就这个吧。”他忽然开口,手指点在了苏念画的那张“风穿过竹林”的草图上。“这个意象的空间感和流动性,比较适合发展。”
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将两人之间那短暂而诡异的氛围波动,重新拉回了合作的轨道。
苏念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他指的方向。喉咙还有些发紧,她只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接下来的讨论,苏念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时瑾年说了什么,她大多只是模糊地听着,机械地回应。她的心思,早已被那段突如其来的旋律和随之苏醒的记忆彻底占据。
那个吹口琴的男孩……他现在在哪里?
而眼前这个时瑾年……他到底是谁?
这一次,画室里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尴尬和冰冷,而是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而汹涌的暗流。
苏念偷偷抬眼,看向身旁那张线条冷硬的侧脸,第一次发现,这座她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山之下,似乎隐藏着她从未想象过的、与她命运交缠的过往。
而这一切,时瑾年一无所知。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规划着如何将“风与竹林”转化为音符,对刚刚在苏念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
只有那段短暂的、忧伤的旋律,如同一个幽灵,在画室的空气中,留下了一道看不见、却再也无法抹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