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市
新历元年,正值大寒时节。在陇南那片早已被人遗忘的旧县城里,天色尚未破晓,而雪花却已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仿佛迫不及待要覆盖这片土地。
那些雪片硕大如铜钱一般,一片一片从灰蒙的天空中坠下,但却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它们落在废楼残破的窗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宛如无数细小而又急促的讨钱声,在空荡荡的街道间回响,似乎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凄凉与孤寂。
旧市口,废弃百货楼前,有人扫开一块三尺见方的空地——不是为行人,是为棋。
瓦片嵌雪,横纵十九道,深浅两色,活像撕碎的影子拼成的棋盘。
棋盘旁,纸灯笼一支,未点,写:
【棠舟·残局】
【胜:雪灯一盏】
【败:故事一滴】
灯前,坐一个戴旧军帽的瞎子。
眼窝空陷,却捧着木棋盘,盘上残子七黑一白。
白子血染,像谁最后的心跳。
他等的人,未说,雪知道。
墨色皮卡碾雪而来,两侧白字冻成毛边,只“棠舟”二字,硬挣在寒风。
车门开,顾京棠青布长衫,衣摆绣雪纹,背琴,琴囊冰裂如碎镜。
她赤足落地,雪立即裹上踝骨,像给旧债加一层利息。
沈砚礼随后,提竹篮:火石、旧弦、鲛人泪空壳,与一把缺齿蝴蝶刀。
刀柄缠新红线,线尾,连他腕脉,每走一步,刀轻撞篮沿,发出细小“叮”,像替心跳数拍子。
开局之时,场面逐渐热闹起来,周围聚集的人群也慢慢地多了起来。其中有卖麻花的老翁,他满脸的皱纹像是岁月刻画的痕迹,手里提着装满麻花的篮子;还有拾荒的少年,衣衫虽然破旧但眼神中透着一股机灵劲儿;那些卸货的苦力们,肌肉结实,喘着粗气,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凑了过来;路过的女学生,背着书包,青春洋溢的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也被吸引了过来。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众人的眉心处,却迟迟没有融化,那一片片洁白的雪花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使命,静静地停留在那里,看起来就好像在代替某个人守灵一般,给这个场景增添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肃穆氛围。
瞎子抬头,空眼窝对光,声音却稳:“解局?”
顾京棠不答,先俯身,指尖触血白子,尚温。
她抬眼,看瞎子,眸色温润,却带刀锋:“先生眼瞎,心也瞎?”
瞎子笑,空眼窝盛满雪:“心瞎,才看得见真正的残局。”
沈砚礼扫净台沿,置火石,敲——
“嚓!”火星溅纸灯,火舌舔绢,雪市骤亮。
火光照出瓦片背面,隐有朱砂纹,连成北斗,勺心,正对血白子。
瞎子把木棋盘递出,声音低而慈:“北斗指路,勺心藏泪。此局,名归家。”
他探怀,摸出一枚旧黑子,乌得发绿,像熬出膏油的岁月。
“我落一子,落完,你若还能动,便赢。”
黑子落瓦,脆响“叮”,像棺钉钉墓。
子落,雪面下陷一寸,瓦片压出浅坑,像给大地按指纹。
风忽止,雪悬半空,不升不落,天地成暂停的镜。
瞎子空眼窝,对灯,等光,也等泪。
顾京棠解琴,倒扣,琴腹朝天,断纹,恰成棋谱。
她指尖沿木纹轻划,划到某处,忽一按——
“咔”,琴腹弹极小抽屉,内藏黑子七枚,白子一枚。
黑子,沈家旧账;白子,母亲最后泪。
她取七黑,摆北斗,勺柄直指灯焰;把血白子,置勺心,雪光与血光交叠,像未落的心脏。
灯影晃,棋子投下细影,影里,似有极小声:“归家。”
杀局之中,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那瞎子,虽无法视物,却仿佛能感知周围的一切。他的耳朵紧贴着风,像是在与风窃窃私语,凭借着风的流动来捕捉哪怕是最细微的声响。他全神贯注地聆听周围的影子般的存在,那空洞的眼窝突然睁开,给人一种极为惊悚的感觉。就在此时,白烟从眼窝底部缓缓冒出,宛如被无形的火点燃后产生的回声,这一幕充满了神秘而又危险的气息,仿佛是这杀局中隐藏着的不可名状的力量在悄然释放。
他抬手,指自己眉心,声音哑而笑:“我输了,泪,给你。”
指尖,探进眼窝,掏出一滴,极小红珠——朱砂泪,早年被人灌入,替眼,也替心。
红珠落掌,尚带体温,像未冷的心脏。
瞎子把珠,放顾京棠掌心,空窝对火,轻声:“替我,看看人间。”
灯火在他们手中传递,那一瞬间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意味。雪地里的灯被小心翼翼地递送出去,那明亮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空洞的眼窝,炽热的温度让朱砂般鲜红的泪水开始蒸发,化作缕缕红色的烟雾袅袅升起。那烟雾的形状千变万化,虚无缥缈,就像是还没有被尘世命名的事物,充满了神秘与未知,宛如一个模糊而难以捉摸的人间幻影。
瞎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动作迟缓。
他抬起手,把旧军帽上堆积的雪花轻轻拍落,每一下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随后,他转过身去,面向那片茫茫白雪,迈开脚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之上。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只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诉说着他曾经的存在和离去的方向。
雪,落在他身后,填平每一个脚印,像给残局,覆一层新布。
围观的,散,不敢言语,只把呼吸,留在灯影里,像替谁守灵。
收局之时,沈砚礼缓缓地将那古朴的铜炉放置在棋盘的正中央位置。铜炉中的余烬在寒冷的雪的刺激下,开始冒出缕缕白烟。那白烟顺着北斗星的方向,悠悠地飘向灯焰之处。火焰借助着白烟的势头,猛然间窜得更高了,瞬间照亮了瓦片的背面。
在这棋局之上,第二十一道棋路还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前来,为这残局补上那最后的关键一笔。
而顾京棠呢,他的指尖轻轻夹着母亲留下的白子,那白子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他的声音在雪的映衬下显得低沉而又稳重:“这一颗棋子,不能落下。”
“留空,给下一个,过路人。”
两个人并肩而行,脚下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们一同迈步,步伐一致,仿佛在配合着某种无形的节奏。
雪花飘落在他们的肩头,又被体温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就这样,他们逐渐远离了那张棋盘,只留下身后一串深深的脚印,延伸向远方。
身后,灯,未熄,火舌舔雪,发出轻微“嗤”,像给旧历,钉最后一枚,棺钉。
皮卡发动,柴油烟混雪雾,像白龙,吐纳,残局。
车窗,被雪糊成毛玻璃,顾京棠伸指,写:
【新历元年·大寒】
【陇南旧市,残局,已解】
【下一局,人间】
沈砚礼,补一笔,反向弧线,像加一颗,极小泪痣。
泪痣,被雪水冲下,沿玻璃,缓缓滑落,像一滴,尚未落下的,人间。
车远,雪市,渐白。
棋盘,被雪覆盖,掩住第廿一道,像给大地,覆一层玉衣。
灯,终熄,最后一缕烟,升上半空,与雪,同白。
风,起,吹散烟,也吹散,每一个脚印。
像谁,把一局残棋,
走成,
无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