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苏琬之谜
暮鼓敲过三响时，开封府衙的书房仍亮着烛火。六盏青铜烛台分置案角与书架两侧，烛焰被穿堂风掠得微微摇曳，将周韶光与沈青梧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案上摊着五样证物：回春堂的蓝皮账册、苏府残页账册、半枚双鲤衔珠铜扣、金箔纸鹤，还有沈青梧刚誊抄好的验毒名录，字迹娟秀如她本人。
周韶光指尖捏着块透光的云母片，正借着烛火细看蓝皮账册的装订处。他夜盲症在昏暗环境里愈发明显，视线落在泛黄纸页上时，需凑得极近才能辨清字迹，鼻尖几乎要碰到账册上的墨痕。
“青梧，你看这装订线。”他侧头招呼，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三月和四月的线色不同，三月是麻线，四月换成了棉线，像是后补的账页。”
沈青梧正俯身整理验毒名录，闻言立刻凑过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领口绣着细小的兰草纹样，俯身时发间别着的羊脂玉簪轻轻晃动，几缕青丝垂落在账册上，带着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她每日捣制解毒膏时沾染的气息，清苦中藏着温润的药香。
“我早留意到了。”她伸出食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轻轻摩挲过纸页，“你看这笔‘曼陀罗一斤，送城西孙府’，墨迹比其他条目深半分，纸页边缘还有轻微起毛，是用新研的松烟墨写的。”
她特意取过案上的砚台，用小勺舀起一点残留的墨渣，“这松烟墨是初春新制的，含胶量高，色泽光亮，而其他条目用的是陈墨，墨色发灰，还带着些许霉点，是去年的旧墨无疑。”
她顿了顿，又指着账册的纸纹，“三月的账页用的是澄心堂纸，纤维细腻，而一月二月用的是普通的楮纸，质地粗糙，显然是后补的账页。”
周韶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见那行字迹墨色饱满，与周围略显陈旧的字迹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往她身边挪了挪，借着她头顶的烛火看清字迹——夜盲症让他在昏暗环境中对光线格外敏感，她发间的玉簪反射着烛火，在账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比单独看烛火更清晰些。
“你的意思是，这笔账是后补的？”他的肩膀不经意间碰到她的，两人同时一顿，却都没移开。
“不止是后补，整个三月的运输记录都有问题。”沈青梧没有察觉他的失神，伸手从笔洗中取过一支炭笔——那是她用潭柘寺的柏木特意削制的，笔杆裹着细细的竹丝，是母亲生前教她的缠丝技法，握感温润不打滑，笔芯经过反复炭化，粗细均匀得恰到好处，最适合勾勒细微痕迹。
她将一张裁好的澄心堂纸铺在账册旁，炭笔在纸上快速勾勒，很快画出两条起伏的曲线，“这条实线是账册上记录的苏府每月运输量，从一月到二月都很稳定，每月五十石，正好是三辆骡车的运力；这条虚线是我根据苏府采买的骡马数量、车夫工钱反推的实际运输量——三月苏府新购了二十匹西域名马，每匹能拉三百斤货物，十辆骡车正好能运一百石，是记录的两倍。”
她用炭笔圈出曲线的拐点，指尖在纸面轻轻敲击，“而且我查了汴河码头的过磅记录副本，就在这叠纸里。”
说着从账册下抽出一叠泛黄的公文，“三月十五苏府的船队过磅时，总重量比申报的多了整整五十石，当时值守的衙役叫王三，前几日被我们传讯时，支支吾吾说收了一袋金锭，那金锭的成色和苏府账册上记录的‘采买首饰金’完全一致。”
周韶光接过公文副本，借着烛火仔细翻看，指尖划过王三的供词签名，突然抬头看向沈青梧，语气带着几分斟酌：“青梧，说到苏府，我倒想起一事——对于苏琬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你怎么看？”
他将公文放回案上，身体微微前倾，夜盲症让他下意识地凑近光源，烛火在他眼底投下两簇跳动的光斑，“她是苏文谦的亲妹妹，苏家的嫡女，却主动给我们送矿场草图，还引荐老管家，甚至愿意去提审苏文谦。这举动实在反常。”
沈青梧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出细小的纹路。
她低头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苏琬这个人的行为确实是比较奇怪的。她是苏家的女儿，却好像完全不是苏家的路数。比较难猜。”
她伸手从药箱旁取过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后里面放着苏琬之前送她的安神药瓶，“你看这个，她送我安神药时，特意在瓶底刻了个‘琬’字，瓶塞是用防漏的软木做的，这种工艺是宫中专供的技法，苏家虽有钱，却不该有这样的宫制物件。而且她提供的矿场草图，标注的暗格位置比我们之前从苏府账房搜出的图纸还要精准，连三号仓库的守卫换班时间都标得一清二楚，这绝不是一个寻常闺阁女子能知道的。”
“我也觉得蹊跷。”周韶光指尖摩挲着案上的半枚铜扣，铜扣的鲤纹边缘有细微的磨损，“她第一次见我们时，提到父亲苏老爷的死，眼神里没有悲伤，反而带着几分释然。老管家说苏老爷生前对苏琬极为严苛，甚至不许她读书识字，但苏琬却能看懂矿场的机关图纸，还能说出‘鲤纹左三右二’的暗锁口诀——这口诀是将作监的独门机关术口诀，苏家只是商户，根本接触不到。”
他顿了顿，又想起一事，“上次去苏府复查时，她指着水榭的梁柱说‘这柱子里藏着机关’，我后来让人拆开看，果然有中空的夹层，里面藏着一小包玄铁屑，和我们从暗格找到的完全一致。可她却说自己是‘无意中发现的’，这说辞实在站不住脚。”
沈青梧放下炭笔，拿起那瓶安神药，凑近鼻尖轻嗅：“药是真的安神药，用的是远志、茯苓这些温和的药材，没有掺毒。她给我们的草图也是真的，老管家已经证实了密道的位置。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奇怪——她帮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如果是为了赎罪，大可直接揭发苏文谦的罪行，不必冒险提供矿场线索；如果是为了自保，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像其他苏家旁支一样逃去外地，没必要留在汴京蹚这浑水。”
她将药瓶放回锦盒，语气带着几分谨慎，“可惜线索太少，我们只知道她和慧明师太有过往来——上次去慈云庵时，师太房里的茶盏和苏琬用的是同款，都是汝窑天青釉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关联的线索了。”
周韶光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认同：“确实，现在关于她的线索太零碎，没法做确切的判断。或许等提审完苏文谦，能从他嘴里问出些关于苏琬的事。”
他拿起案上的金箔纸鹤，纸鹤的翅膀边缘有细小的折痕，“不过目前来看，苏琬提供的线索都是真实的，矿场的铜符和机关图谱也确实是她的线索帮我们找到的。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我们只能暂时相信她，但也要留个心眼。”
他将纸鹤放回原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梧画的曲线上，“不说她了，我们再看看这账册，除了运输量的问题，还有没有其他疑点。”
沈青梧也收回思绪，重新拿起炭笔，在曲线旁标注出几个日期：“你看这几个日期，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运输量都会有小幅度的增加，正好对应乌进去回春堂取药的时间。”
她又翻到账册的最后几页，指着一行模糊的字迹，“这里有个备注，‘送西坛’，字迹被人用墨涂过，但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西坛是鬼斧堂的分坛，之前文娘的字条里也提到过西坛祭典，看来这些额外运输的货物，很可能是给西坛送的炼毒原料。”
她用炭笔将“西坛”二字圈出来，“而且我发现，这些运输记录的签字人都是‘刘’，应该就是回春堂的刘有仁。他不仅帮苏家打理药材，还负责运输，看来他在鬼斧堂的角色，比我们之前想的更重要。”
烛火映在她脸上，睫毛纤长浓密，每根睫毛都沾着细碎的烛花，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她画曲线时格外专注，眉头微蹙，嘴角抿成浅浅的弧度，炭笔划过澄心堂纸发出“沙沙”的轻响，与窗外的虫鸣、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深夜书房独有的静谧。
案角的青铜烛台雕着缠枝莲纹样，烛火跳动间，蜡油顺着莲瓣纹路缓缓滴落，凝固成半透明的琥珀色。
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支干枯的兰草，是沈青梧上次从城外采来的，虽然枯萎了，却还留着淡淡的清香，与她发间的艾草香、案上的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香气。
周韶光原本在看曲线，不知何时竟移了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皮肤白皙如宣纸上的矾脂，鼻尖小巧挺翘，因刚才凑近账册而沾了一点淡淡的墨痕，像只调皮的小蚂蚁停在鼻尖。
唇瓣因刚才喝了灶房温的桂花酿而泛着淡淡的粉色，连呼吸间都带着清甜的酒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落在她握着炭笔的手上，指节分明，指甲盖泛着健康的粉晕，握着笔杆的姿势端正而优雅，比案上那方羊脂玉镇纸还要莹润。
她画到关键处时，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肩膀微微收紧，脖颈处的肌肤在烛火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像上好的羊脂玉。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在陈忠的尸检现场，她蹲在地上，戴着薄纱手套，小心翼翼地检查尸身的伤口，眼神专注而坚定，完全没有寻常女子的胆怯。
那时他只觉得她是个医术高明的女医官，却没想到相处下来，她不仅专业严谨，还带着几分细腻的温柔——比如知道他有夜盲症，每次在昏暗环境下都会特意站在有光的地方；比如察觉他熬夜查案辛苦，会悄悄在他的茶盏里加些安神的菊花。
这些细微的举动，像春日的细雨，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心里，泛起圈圈涟漪。
“周推官？”沈青梧画完最后一笔，抬手要揉酸胀的肩膀，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得愣了愣。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柔和，像是映着烛火的深潭，让她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指尖的炭灰都差点蹭到脸颊。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拉开两人之间不足半尺的距离，可刚动了动肩膀，就想起他夜盲症在昏暗光线下视物艰难，刚才分析装订线时，他几乎是贴着账册才看清字迹——他的睫毛都快碰到纸页了，呼吸间的气息拂过纸面，让泛黄的纸页微微颤动。
她硬生生停住动作，只是悄悄将垂落在账册上的青丝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耳垂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像染了胭脂。
周韶光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连忙移开目光，假装去看案上的曲线，可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她泛红的脸颊上飘。
为了掩饰慌乱，他伸手去拿案上的蓝皮账册，想再仔细看看那行“送城西孙府”的记录，却不小心碰掉了账册旁的银质墨斗——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墨斗线是用蚕丝做的，坚韧不易断，上面还刻着“周蘅皋”三个字。
墨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蚕丝线散落出来，缠在了沈青梧的裙角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