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里，诗瑶穿着浅灰色的工装，重复着成千上万次的动作。她就像一颗精准的螺丝钉，被牢牢地拧在流水线的这个环节。早上七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踩着被无数人磨得光滑的水泥地离开厂区，回到宿舍。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
填报志愿的日子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越来越近。然而学校的集体填报志愿她肯定是赶不回去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给班主任李老师打个电话。虽然难以启齿，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是唯一的方法——请求老师帮忙填报。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间，车间主任难得地没有催促赶工。诗瑶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脱下工装帽，露出一张被汗水浸润、却依旧清秀的脸庞。她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从包里拿出那只屏幕有些碎裂的旧手机，正准备关机，屏幕却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不算悦耳的震动铃声。
屏幕上跳跃着“萧宇”两个字。
诗瑶愣了一下。
她迟疑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朵，努力在车间残余的噪音中捕捉听筒里的声音。
“喂，诗瑶。听得见吗？”电话那头传来萧宇清朗的嗓音，背景音很安静，与诗瑶这边的环境天差地别。
“听得见，萧宇。有事吗？”诗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打扰你吧？明天就报志愿了，你准备在哪儿报？”萧宇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同学间随口的问候。
诗瑶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她抿了抿唇，如实相告：“我……我打算明天请班主任李老师帮忙。”
“啊？找老师啊？”萧宇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随即热情地提议，“别麻烦老师了。我家网络和设备都还行，我和表哥约好了明天来我家一起弄，你要不要一起来？人多热闹，还能互相参考一下，表哥还可以给我们指点指点。”
去萧宇家？这个提议完全出乎诗瑶的意料。她下意识地想拒绝。那是一个与她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本能地感到怯懦和抗拒。去那样的家庭，会显得自己格格不入吧？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她沉默的空档，电话那头传来了昊辰标志性的嗓音：“诗瑶！一起来吧！萧宇家李厂里不远！刚好明天你休息……”
“好……那谢谢你们。明天我过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
“太好了！地址我稍后发你。明天上午十点，方便吗？”萧宇的声音带着笑意。
“方便。”
挂了电话，诗瑶在储物柜前又站了一会儿。车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地亮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巨大的厂房投下长长的阴影。决定去萧宇家，意味着她需要准备一份“心意”。空手上门总是不好的，这是父亲从小就教导她的，人穷志不能短。
她没有直接宿舍，而是绕到了离厂区稍远的一个大型水果超市。这里的水果看起来比菜市场的新鲜，包装也精致。她在店里转了很久，比较着价格和品相。最后，她挑选了一个中等大小、包装精美的水果礼盒，里面有红富士苹果、进口脐橙、阳光玫瑰青提，还有几个饱满的金煌芒。付钱的时候，看着收银员扫过条码，屏幕上跳出的数字让她心里微微抽紧，这几乎是她一天的工钱。但她还是利落地用手机付了款，并仔细检查了一下包装纸和丝带是否完好。这份礼物，代表她的感激，也代表她的自尊。
第二天，诗瑶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和一条简单的蓝色牛仔裤，这是她最好的一套“出门衣服”。她按照短信地址，倒了两次公交车，又步行了十分钟，才找到萧宇家所在的小区。那是一个环境极其幽静的高档住宅区，栋栋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路面干净得不像话。她按图索骥，找到一栋有着漂亮铁艺大门和独立小院的三层楼房，深吸了一口气，才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是萧宇，他穿着舒适的纯棉T恤和休闲裤，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诗瑶，你来了！快请进！”
“打扰了。”诗瑶微微颔首，将手里沉甸甸的水果礼盒递过去，“一点水果，谢谢你们的邀请。”
“哎呀，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一个温婉中带着热情的女声传来。萧妈妈系着一条素雅的围裙从里面迎了出来。她看起来年轻、优雅，保养得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接过水果盒，入手的分量让她眼神微动，随即嗔怪地看了诗瑶一眼，但那目光里是善意的，“快进来坐，外面热吧？小宇，快去给同学倒杯饮料，冰箱里有鲜榨的果汁。”
诗瑶被让进屋内，玄关宽敞，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瓷砖。客厅更是开阔，装修是简约现代风格，家具看起来都价值不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精心打理的小花园，繁花似锦。中央空调送出适宜凉爽的风，瞬间驱散了她从外面带来的所有暑气和局促。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误入精美橱窗的粗糙石子，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昊辰已经坐在客厅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里看杂志，看到诗瑶：“诗瑶，来了！”
萧宇端来一杯橙黄色的鲜榨橙汁，杯壁凝结着冰凉的水珠。诗瑶接过来，小口啜饮，冰凉的、带着天然果甜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诗瑶，听小宇说，你高考考得特别好，真棒！”萧妈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赏，目光柔和地落在诗瑶身上，“想好报哪里了吗？以你的成绩，好学校随便挑吧？”
诗瑶放下杯子，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抿了抿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阿姨，我想报滨海大学。”
“滨海大学？”萧妈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骄傲，“好啊！那可是好大学，真了不起！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志气，阿姨真为你高兴！”她看着诗瑶，眼神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你这孩子，一看就是踏实努力的，将来肯定有出息！”
这番热情而直接的赞赏，像一股强劲的暖流，冲击着诗瑶的心房。她抬起头，对上萧妈妈那双含笑的眼睛，脸颊微微发热，心里那份因环境差异而产生的自卑和拘谨，似乎被这纯粹的认可冲淡了不少。她看到萧宇也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萧宇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插话道：“妈，那个……我也打算报滨海大学。”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萧妈妈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收敛，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刚才对诗瑶的那种赞赏和热切，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无奈、嫌弃和“你心里没点数吗”的情绪所取代。
“你？报滨海大学？”萧妈妈的语气变得有些夸张，带着明显的揶揄和不信，“儿子，你那个分数，够得着滨海大学哪块砖啊？是去给人家学校砌墙吗？还是打算报他们新开的‘校园观光专业’？”
萧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些窘迫地嘟囔：“妈……你少瞧不起人，我……我那不是还有征集志愿和调剂嘛……实在不行砸点钱把我塞过去……”
“可别！”萧妈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嫌弃地挥了挥手，“你那点分数，就别去浪费滨海大学宝贵的调剂名额了。你在讲什么鬼话，你以为滨海大学是自家开的？还砸点钱，做梦的吧你！”
这番毫不留情的“打击”，让一旁的昊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诗瑶也有些愕然地看着这对母子，她没想到萧妈妈会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毒舌”，与刚才对待她的和风细雨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宇被说得蔫了下去，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反驳。
萧妈妈数落完儿子，立刻又换上了那副温柔和蔼的表情，对诗瑶说：“诗瑶，别管他。走，阿姨带你们去书房，电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好好报，争取都考上理想的大学！”说着，她亲切地拉起诗瑶的手，仿佛诗瑶才是她那个争气的孩子。
诗瑶被萧妈妈拉着，跟在萧宇和偷笑的昊辰身后，走向书房。她的手被萧妈妈温热柔软的手握着，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受——有被认可的温暖，有对萧宇的些许同情，也有一种更加清晰的认知：在这个家里，努力和成绩，是如此分明地被看待着。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垂头丧气的萧宇，忽然觉得，这个看似生活在云端的同学，似乎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烦恼。填报志愿这场战役，对每个人而言，滋味都各不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