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暑气未消，夜晚的风却已带上了一丝初秋的凉意。
明天，才是国立美术学院大一新生正式报到的日子，此刻的校园，像一座即将迎来狂欢的空旷舞台，静谧中潜藏着躁动的伏笔。多数宿舍楼还黑着灯，只有零星的几个窗口，像提前抵达的萤火，透出些许光亮。
其中一扇窗，位于美术楼三楼东侧的画室里，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调灯。
苏念是提前三天到的学校。她用尽了整个夏天打工攒下的钱，加上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应急储备”，才勉强凑够了提前入住宿舍和租用这间临时画室的费用。理由很简单——她需要在这座以艺术闻名的学府真正喧嚣起来之前，独自完成这幅画。这幅名为《城市记忆》的画，是她对过去十八年生活的告别，也是她献给未来的序曲。
画架上，巨幅画布已铺满了大致的色调，那是一座她记忆中雨后的黄昏城市，霓虹初上，光影迷离。
但她卡住了，卡在画面右下角一片不起眼的区域。那里需要一种特殊的灰色——不是天空的灰，也不是水泥地的灰，而是旧报纸在时光里褪色、带着微黄印记，同时又混合了老街墙角湿气的，那种承载着无数细微故事的、活的灰色。
她的调色板上已经堆叠了十几种不同明度、冷暖的灰，像一场无声的战争。她先用一支细狼毫笔，蘸取一点偏蓝的灰，轻轻点在画布上，退后两步，眯起眼看了看。
灯光下，她额前几缕碎发垂落，拂过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却浑然不觉。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眸里，此刻只有色彩的倒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与专注。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用刮刀利落地将那抹新色刮去，再用松节油润湿的布巾轻轻擦拭，动作熟练而耐心，仿佛时间的流逝与她无关。
苏念的美，带着一种易碎的诗意。她身形纤细，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沾满各色颜料的旧帆布围裙里，更显得孑然独立。
她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却总带着洗不尽的颜料痕迹，像另一种形式的指纹，宣告着主人提前抵达战场的决心。
此刻，她微微蹙着眉，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闭合了，只余下视觉与画布世界的连接，那种极致的投入，让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窗外那个尚未完全熟悉的校园。
就在这时，一阵被扩音器放大、充满活力的女声，穿透了画室的玻璃窗，隐隐约约地渗了进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学弟学妹们看过来！学姐清仓福利，这款素描本，画材店卖十五，今天我唐栀‘开学季特供’直播间，只要两块钱！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提前来校的宝贝们，速来后街夜市认领啦！”
是学校后街夜市的方向。
一个名叫唐栀的女孩，正以她特有的方式，迎接着这所校园的新主人。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和煽动力，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苏念凝神屏息的创作领域里，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苏念悬腕的动作微微一顿，从那种极致的专注中短暂地游离出来。她侧耳听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像春冰初融，瞬间柔和了她脸上过于专注的线条。
她昨天去后街买生活用品时，远远见过那个叫唐栀的学姐，在人群中像个发光体，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苏念并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安静地买了几支笔，但唐栀那充满生命韧性的鲜活模样，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刻，这市井的活力与她所处的这片追求永恒之美的艺术领域，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和谐的共生。她甚至能想象出唐栀在镜头前为了几块钱跟观众插科打诨的样子，那种蓬勃的生气，让她这个异乡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与亲切。
然而，这片嘈杂很快便远去了，夜重新归于沉寂。苏念也再次将全副心神沉入那片未定的灰度之中。就在她终于调出一种带着暖意与陈旧感的灰，准备落笔时——
一段吉他声，毫无预兆地滑入了寂静。
它来自远方，或许是对面那栋沉寂的音乐学院大楼，或许是某间亮着灯的教职工宿舍。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不像练习，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带着明显探询意味的即兴低语。那音色干净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忧伤，几个简单的音符，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无误地探入苏念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轻轻拨动了那根对应着“孤独”与“未知”的心弦。
“铮……”
一个微妙的不谐和音，仿佛弹奏者内心的一声叹息，带着某种与她此刻心境遥相呼应的迷茫。
苏念的手猛地定格在半空。画笔上那抹刚刚诞生的、被她寄予厚望的灰色，猝不及防地滴落，“啪”地一声，在脚下斑驳的地板上，溅开了一小片混沌的泪痕。
可她无暇顾及。
那股支撑着她鏖战数小时的、紧绷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乐声抽走了。
她甚至没有力气放下画笔，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维持着一个凝固的姿态。画室里的一切都模糊了，眼前斑斓的色彩、未完成的杰作，都退化为虚无的背景。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缕游丝般的吉他声。
这旋律……她分明是第一次听见，可为什么，那旋律中包裹的孤寂感，会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心脏微微发紧，鼻腔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
就像……就像很多年前，那段被强制包裹在无边黑暗里的童年时光。
那时，视觉被剥夺，声音便成了她感知世界的全部。也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窗外那个同样孤独的小男孩，用一把简陋的口琴，断断续续地吹奏着不成调的旋律，那声音，也曾像现在这样，精准地抚慰过她内心的恐惧与彷徨。
记忆的闸门裂开一道细缝，微光与消毒水的气味一闪而过。
吉他声停了。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仿佛只是夜风偶然吹响了一段遗忘的旋律，又或者，是另一个同样提前抵达的灵魂，在陌生环境里的无心低诉。
画室里恢复了死寂，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松节油的气味重新占据主导，提醒着她现实的所在。
苏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手，将画笔搁在调色盘边缘。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麻痹感，那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结果。
她低下头，看着地板上那滴已然凝固的灰色颜料。它像一颗畸形的星球，孤独地停留在斑驳的宇宙中。她苦苦追寻了半晚的答案，以这样一种意外的方式，定格在了错误的地方。
窗外，唐栀的吆喝声早已消失，连偶尔经过的车辆声也听不见了。万籁俱寂，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空阔而陌生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那个弹吉他的人，是谁？也是和她一样，提前来到这里的吗？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执拗，为这个开学前夜，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微妙的色彩。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份莫名的悸动从心里驱散，重新聚焦于画布上那片未完成的灰度。
然而，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之前那种笃定的、与色彩融为一体的感觉消失了。那片需要填补的画布，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空洞的形式和亟待解决的技术难题。
灵感，那捉摸不定的精灵，已经被那阵偶然的弦音惊走。
苏念知道，今晚恐怕是再也画不下去了。
她抬手，用指关节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脸上掠过一丝疲惫与无奈。沉默地站立片刻后，她开始默默地清洗画笔，收拾狼藉的调色板。动作依旧有条不紊，却失却了之前那种灌注其中的灵魂。
画架上，那座“城市的记忆”依然停留在未完成的状态，右下角那片关键的灰度，依旧是一片空白，等待着真正属于它的色彩。而苏念的心湖，却被这开学前夜，一段来历不明的吉他声，吹皱了一池春水，再难平静。
她关掉调灯，画室瞬间被黑暗吞没。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渗入，勾勒出画布模糊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无言的问号，悬浮在寂静的夜里，等待着明天，等待着真正开始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