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破晓,西郊乱葬岗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浸了冰水的纱幔,沉甸甸地笼着枯枝与荒冢。腐土的腥气混着霜露的寒凉,钻透衣物直往骨缝里渗,比白日里的阴寒更添三分噬骨之意。凌捷伏在老槐树最粗壮的枝桠间,玄色劲装与浓密的暗影缠作一团,连发丝都贴服地收在衣领内。她指尖按在剑柄“听雪”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放得极轻,只借着雾隙间的微光,凝视着下方那片泛着乌光的黑土——那是昨夜阵法残留的痕迹,草木尽枯,连最耐旱的酸枣丛都成了焦黑色,显然阴邪之气尚未散尽。
她身侧的两名弟子,一个叫秦风,一个叫林越,皆是青云门同辈中的佼佼者,此刻也屏息凝神,玄色劲装的衣角被露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却不敢有半分晃动。老槐树的枝干粗糙,树皮上的裂纹嵌着霜花,秦风的掌心被划破一道细口,血珠刚渗出来便被寒气冻住,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顺着凌捷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乱葬岗的每一处阴影。
另一侧的土坡后,苏清鸢背靠着一块半截入土的石碑,月白长衫的下摆被露水浸得发潮,贴在青石上凉丝丝的,却依旧身姿挺拔如松。她未束发,墨色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沾着细碎的霜珠。她手中握着一枚青铜罗盘,指针在盘中微微颤动,始终指向乱葬岗深处,而她的目光如炬,掠过地面那些扭曲的草痕、焦黑的土块,指尖偶尔在袖中划过,捏着三枚清心玉符——那是她连夜以自身灵力温养过的,遇邪则亮,护心安神。
“凌小姐,你看那处。”秦风突然压低声音,喉结滚动,指尖指向乱葬岗深处。
凌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晨雾最浓的地方,隐约露出一座破败山神庙的轮廓。庙顶塌了半边,露出发黑的梁木,院墙也颓圮大半,唯有庙门虚掩着,像一张半合的鬼嘴。最诡异的是,那虚掩的门缝中,竟透出一丝极淡的绿芒,既不同于地幽修士功法特有的阴冥黑气,也不似正道符箓的灵光,反倒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甜感,隔着数十丈远,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凌捷眸色一沉,眼底寒光乍现,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尖在唇前一点,随即翻身落地。足尖仅在枯草上一点,身形便如暗夜狸猫般掠出,玄色劲装划破晨雾,落地时竟未惊起半分尘土。苏清鸢紧随其后,脚步轻盈如蝶,掌心的清心玉符已泛起淡淡的白光,护在身前,以防暗中突袭。秦风与林越对视一眼,也悄无声息地跟上,三人呈三角之势,缓缓向山神庙逼近。
越靠近山神庙,那股腥甜感便越浓烈,混着庙宇特有的霉味,让人胃里翻涌。庙门前的石阶早已被岁月磨平,缝隙中长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草,叶片却是诡异的深紫色,一碰便簌簌落下黑色的粉末。凌捷抬手示意众人停步,自己则贴着残破的院墙,缓缓绕到庙门一侧,指尖扣住门环,猛地一拉。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突兀。门内蛛网遍布,厚厚的蛛网挂在门框上,沾着雾珠,像缀着无数颗细小的黑珍珠。殿内的神像早已倾颓,半边脸塌了下去,露出里面发黑的泥胎,神像前的供桌积着厚厚的灰尘,却唯独供桌下方干干净净,连一丝蛛网都没有,显然近期有人来过。
凌捷拔出腰间短剑,拨开供桌下的枯草,赫然发现一块巴掌大的青石。青石通体发黑,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线条诡异缠绕,与之前在黑风寨找到的黑色令牌上的纹路有三分相似,只是符文末端,多了个小小的“雍”字印记——那是大雍王朝皇室器物特有的标识,刻得极浅,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是皇室之物的样式。”苏清鸢俯身细看,指尖刚要触及青石,便被凌捷一把按住。
“小心阴毒。”凌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明黄色的驱邪符,那是旭长老耗费三年灵力炼制的上品符箓,符纸上用朱砂画着繁复的八卦图,隐隐透着金光。她将符纸贴在青石旁的地面上,指尖注入一丝灵力,符纸瞬间燃起淡淡的金光,如同白昼里的一点星火,将周围的阴寒之气驱散不少,而青石上的绿芒,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就在此时,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枯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虽极淡,却逃不过凌捷等人的耳朵。三人迅速隐于倾颓的神像之后,凌捷握着听雪剑的手紧了紧,剑鞘与剑身在暗影中轻轻相触,发出一丝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庙门被缓缓推开,两名身着黑衣的修士走了进来。他们身形挺拔,步履沉稳,腰间并未佩戴任何令牌,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扫视着殿内的一切。两人径直走到供桌前,见青石仍在,似乎松了口气,随即低声交谈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却被凌捷等人听得一清二楚。
“……大人吩咐,令牌已送出去三块,青云门那群道士果然上钩了,此刻怕是正围着秘卫旧案查得团团转。”左边的修士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哼,一群蠢货。”右边的修士语气更冷,“等他们查到宫里,便是自投罗网。只是那昭阳郡主,倒是个麻烦人物,懂阵法,上次竟破了我们辛苦布下的聚阴阵,此次行事,需多加提防。”
“怕什么?”左边的修士嗤笑一声,“李景元那书生,看着病恹恹的,风一吹都能倒,祝平安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个懂些蛊术的弱质书生。凌捷与苏清鸢虽厉害,可都城之中,到处都是大人布下的眼线,天罗地网等着他们,量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两人话音刚落,庙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却清亮通透,穿透晨雾,落在殿内:“两位道友,背后议论他人长短,可不是君子所为。”
是祝平安的声音。
凌捷与苏清鸢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默契。凌捷身形一动,如离弦之箭般从神像后跃出,听雪剑出鞘,寒光凛冽如霜,直指两名黑衣修士的眉心:“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黑衣修士见状不妙,脸色骤变,却也反应极快,立刻掐诀念咒。只见他们指尖泛起黑色雾气,迅速在身前凝结成一道黑色屏障,同时,庙内四周突然升起浓密的黑色烟幕,带着刺鼻的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是毒雾!”苏清鸢低喝一声,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四枚凝神丹,分给凌捷、秦风、林越,自己则捏碎一枚,将药粉吸入鼻腔。这凝神丹是她师门秘制,能解百毒、定心神,药粉入口,一股清凉之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那刺鼻的腥气顿时淡了不少。她同时扬声喊道:“昭阳,破阵!”
烟幕之外,早已按捺不住的昭阳应声而出。她身着水绿色衣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银线,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只见她手中握着三枚青铜阵旗,纵身一跃,如飞燕般落在庙顶,娇喝一声:“困龙阵,起!”
阵旗被她用力插入瓦片之中,瞬间泛起金色流光,三道金光从阵旗中射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屏障,将整座山神庙笼罩其中。黑色毒雾被屏障困住,无法外泄,只能在庙内翻滚,而两名黑衣修士想要冲破屏障,却被金光弹回,胸口气血翻涌,闷哼一声。
此时,李景元扶着门框走了进来。他身着青色长衫,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却依旧身姿儒雅,手中握着一叠黄符,指尖翻飞间,符纸已燃起淡淡的金光。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沉稳舒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破邪符,去!”
话音落,数道符纸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精准地击中两名黑衣修士的眉心。金光炸开,黑衣修士身上的黑色雾气瞬间溃散,两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面巾滑落,露出两张狰狞的面容,嘴角还挂着黑色的血迹。
祝平安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唇瓣也毫无血色,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依旧缓缓走上前。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银针通体发黑,泛着幽光,正是他特制的锁魂针。他蹲下身,指尖稳得惊人,无视修士眼中的恐惧,精准地刺入其中一名修士的眉心穴位:“这是锁魂针,半个时辰内不说实话,便会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眼神却冷得像冰,病弱的身躯在此刻竟透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那名修士面露惧色,身体不住地颤抖,急忙开口:“我说!我说!我们是‘影阁’的人,背后主事之人是朝中的周太师!”
“周太师?”昭阳从庙顶跃下,水绿色衣裙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她蹙眉追问,“令牌是怎么回事?为何要仿造秘卫形制?”
“令牌是太师仿制秘卫形制所铸,”修士喘着粗气,语速极快,“为的是调动地幽修士,让他们伪装成秘卫余党,在都城制造混乱,破坏陛下的新政!”
另一名修士见同伴招了,也急忙补充道:“太师说,新政触及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唯有借助地幽修士的力量,才能颠覆皇权,扶持二皇子登基!我们此次来,是为了取回青石上的蛊虫卵——那是祝平安……不,是我们影阁培育的噬心蛊,用来控制朝中异己的,只要将虫卵植入人体,不出三日,那人便会沦为太师的傀儡!”
“噬心蛊”三字入耳,祝平安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痛苦,有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只是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并未多言,只是俯身仔细检查青石上的虫卵,那些虫卵极小,如细沙般附着在符文之上,泛着淡淡的绿芒。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拔开塞子,将虫卵尽数收入瓶中,盖紧瓶塞时,声音低沉:“此蛊霸道异常,若流入都城,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此时,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铠甲的碰撞声。柳司劫带着三名玄甲弟子匆匆赶来,他身着玄色王袍,腰间佩着皇室玉佩,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凌小姐,苏小姐,郡主!都城方向传来紧急消息,昨晚有三名官员突然暴毙,死状诡异,七窍流血,身上都有同样的蛊虫印记!”
凌捷脸色一沉,听雪剑归鞘,剑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看来周太师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行动了。”
苏清鸢沉吟道:“青石上的虫卵只是一部分,以周太师的谨慎,定然还藏着更多蛊虫,且有地幽修士相助,他们行事隐蔽,想要在都城查到线索,难如登天。”她抬手拂去衣袖上的灰尘,目光落在那枚刻着“雍”字的青石上,“这符文虽仿秘卫样式,却暗藏蛊术印记,是符与蛊的结合体,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察觉,可见其用心之深。”
李景元收起剩余的符纸,走到青石旁,蹲下身仔细观察,指尖在空气中虚划着符文的形状:“想要找到蛊虫的源头,需先破解这符文的玄机。这符文看似杂乱,实则暗含五行八卦,只是被人刻意扭曲,用来滋养蛊虫。”他顿了顿,转头看向祝平安,眼中带着几分信任,“祝兄精通蛊术,对这类阴邪符文也颇有研究,或许能从虫卵中找到线索。”
祝平安点头,将白玉瓷瓶握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脸色依旧苍白,却挺直了脊背:“我可以试试,但需要青云门古籍阁中关于上古蛊术的记载辅助。苏小姐,后续查阅古籍之事,可能还要劳烦你。”
“分内之事。”苏清鸢颔首,眼中没有半分犹豫。
昭阳走到庙外,望着都城的方向。此时晨光已穿透晨雾,洒在远处的宫墙上,金色的光芒与宫墙的朱红色交相辉映,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凝重:“周太师老奸巨猾,在朝中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我们贸然调查,只会打草惊蛇。不如我先回青云门,一方面查阅阵法古籍,看看是否有能追踪地幽修士气息的阵法;另一方面,联络宫中信任的官员,暗中收集周太师的罪证。”她转身看向众人,眼神坚定,“青云门在朝中也有不少眼线,或许能派上用场。”
柳司劫抱拳道:“凌小姐,本王愿带小队留守西郊,继续监视影阁和地幽修士的动向。这乱葬岗是他们的一处据点,定然还会有人前来,一旦有消息,即刻派人禀报。”他身后的三名玄甲弟子也齐声应道,声音洪亮,震得晨雾微微晃动。
凌捷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眼中带着几分决断:“好。苏小姐,你随祝兄、李公子返回都城,借助古籍和蛊术线索,追查蛊虫源头,务必找到周太师藏匿蛊虫的巢穴;昭阳郡主回青云门查阵法、联官员,双线并行;我与厉王殿下小队在此坐镇,守住这处据点,以防他们毁迹灭口。”
她顿了顿,补充道:“各方信息务必互通有无,一旦有任何发现,即刻用传讯符告知彼此,务必在周太师掀起更大风波前,找到他的老巢,将其绳之以法!”
“遵命!”众人齐声应下,声音铿锵有力,在晨雾中久久回荡。
目光交汇间,虽各有分工,却心意相通。晨光中,昭阳带着两名青云门弟子踏上归途,水绿色衣裙在风中翻飞如蝶,背影决绝;李景元扶着祝平安,两人缓步走向都城方向,祝平安偶尔咳嗽几声,李景元便停下脚步,等他缓过气,病弱的身影在晨光中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凌捷与柳司劫小队则隐入乱葬岗的暗影中,玄色的身影与晨雾融为一体,如利刃般蛰伏待机,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庙内,那枚刻着“雍”字的青石依旧躺在地上,符纸上的金光渐渐散去,留下淡淡的痕迹。乱葬岗的晨雾又开始聚拢,将山神庙笼罩其中,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然而,都城的宫墙之下,权力的漩涡与阴邪的蛊术已悄然交织;青云门的古籍阁内,尘封的秘密正待揭开,那些泛黄的书页中,或许藏着破局的关键;西郊的乱葬岗上,杀机暗藏,影阁与地幽修士的眼线或许正在暗处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