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它带着陈腐的、混合着铁锈、尘土和某种霉菌的气味，压迫着鼻腔和肺叶。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废墟碎砾，而是湿滑、陡峭、布满黏腻苔藓的金属阶梯，螺旋向下，深不见底。每一次落脚，都引来空腔结构沉闷的回响，仿佛正坠入某个巨大生物的腹腔。
陈末几乎是被艾汐半拖半扶着前行。编辑器休眠带来的不仅仅是力量的真空，更像抽走了他身体的某种基础支撑。肌肉酸软无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背后的剧痛，手臂上被能量反噬撕裂的伤口虽然被艾汐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但鲜血仍在缓慢渗出，带走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和力气。视线边缘是挥之不去的黑斑，耳中嗡鸣不断，盖过了身后遥远上方隐约传来的追兵喧嚣。
“坚持住…陈末，下面…下面好像有光……”艾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竭力压抑的喘息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光？陈末昏沉的意识挣扎着聚焦。的确，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下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晕。不是杰斯部队探照灯那种刺目的、充满侵略性的白光，也不是编辑器能量那种带着特定频率的辉光，而是一种…温暖的，带着些许摇曳的，如同烛火般的昏黄光泽。
随着他们艰难地靠近，那光晕逐渐扩大，映照出阶梯的尽头——一个被厚重、锈蚀的金属闸门半掩着的洞口。门轴似乎早已锈死，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光芒和一丝微弱的、带着食物香气和人类生活气息的热风，正从那里透出。
就在陈末犹豫着是否要冒险进入这未知之地时，门缝后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几双眼睛。没有敌意，但充满了警惕和审视。那是些裹在破烂、厚重布料里的身影，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沟壑，眼神浑浊却锐利，像习惯了在黑暗中觅食的鼹鼠。他们手中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武器——打磨锋利的金属管、嵌着锯齿的撬棍、甚至还有依靠弹簧和棘轮发射的粗糙弩箭。原始，但绝对致命。
陈末下意识地想将艾汐拉到身后，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他只能勉强挺直些腰背，用残存的气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目光迎向那些审视的视线。
双方在沉默中对峙了几秒。空气凝固，只有陈末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然后，一个身影从那些武装的遗民身后走了出来。他比其他人更加佝偻，拄着一根用废弃电缆和金属零件缠绕而成的拐杖，脸上覆盖着浓密、打着绺的灰白须发，几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与其苍老外表不符的、如同星辰般睿智而沧桑的光芒。
老人的目光掠过几乎虚脱的陈末，最终，定格在了艾汐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激动、敬畏乃至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一种带着古怪喉音、却意外能听懂的古老语言喃喃自语：
“…星辰的纹路…低语的共鸣…是她…诗篇之子…古老的预言并非虚妄……”
他抬起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向艾汐，然后缓缓躬身，行了一个极其古老而古怪的礼节。他身后的那些武装遗民，虽然脸上依旧带着困惑，但也依样画葫芦，纷纷低下头，收起了武器。
“跟上，外来者，”老人直起身，用通用语说道，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胃’的追猎者还在上面嗅探，这里不是停留之地。”
没有选择的余地。陈末和艾汐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疑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他们在那些沉默的遗民引导下，侧身挤过了那道厚重的金属闸门。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巨大的、由古老时代地铁隧道和防空洞改造而成的、层层叠叠的地下避难所。穹顶很高，被粗大的、锈蚀的金属梁柱支撑着，上面悬挂着零星的火把和依靠某种生物荧光或地热能源驱动的简陋灯具，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依旧浑浊，却多了烟火气、发酵食物的酸味和人群聚居特有的体味。隧道两侧，是利用废弃车厢、破损的混凝土预制板和捡来的金属皮搭建的简陋棚屋，层层叠叠，如同蜂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从那些“巢穴”中探出头，用麻木或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新来的闯入者。
这里贫穷，破败，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但，这里有秩序，有社区，有一种在绝望深处顽强滋生的生命力。
老人——被称为“长老”的卡恩——将他们带到避难所深处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这里像是一个古老的站台，中央生着一堆用废弃管道改造的篝火，燃烧着不知名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油脂。墙壁不再是裸露的岩石和混凝土，而是覆盖着大片大片、色彩黯淡却依稀可辨的……壁画。
“坐吧，诗篇之子，还有你的守护者。”卡恩长老示意他们坐在火堆旁铺着的兽皮上，有人默默递来了温水和一些看起来干硬、却足以果腹的食物。
陈末没有客气，接过水大口灌下，清凉的液体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痛和身体的虚弱感。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壁画吸引。
壁画使用的颜料似乎混合了矿物和某种生物的血液，历经岁月，大部分已经剥落模糊，但主体轮廓依然可见。它们描绘的不是具体的事件，而是一种…循环，一种宏大的、令人心悸的象征。
第一幅：一个模糊的、由无数扭曲线条和混沌色块构成的巨大阴影，从一片虚无中诞生，它代表着…“母亲”？混沌之母？
第二幅：阴影试图吞噬、同化一切，星辰、大地、规则…所有具象的存在都在它面前崩解、化为原始的、无定形的能量。
第三幅：从那些被同化、即将彻底消失的“存在”中，一点微弱的、带着清晰轮廓的光点被剥离出来，如同挣扎求存的火种。那光点，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容器”？
第四幅：人形与巨大的阴影持续对抗，不是为了消灭——壁画明确传达出那是不可能的——而是为了隔离，为了在混沌的海洋中，维系住一片脆弱的、拥有“定义”的孤岛。这对抗永恒持续，如同昼夜交替。
第五幅：人形破碎了，光点逸散。巨大的阴影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吞噬……
第六幅：逸散的光点重新汇聚，新的“容器”诞生，循环再次开始……
艾汐也看到了这些壁画，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体微微颤抖。她伸出手，指尖虚虚拂过壁画上那个代表“容器”的人形，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让她不需要任何解释，就理解了这些古老图像所诉说的、关于她自身命运的残酷真相。
“永恒的战争……”她喃喃低语，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没有终结……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和轮回……”
卡恩长老沉重地点点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是的，孩子。根据我们先祖留下的记载，‘混沌’是未定义之海的本源躁动，‘容器’是定义边界为了自保而产生的‘抗体’。抗体无法根除疾病，只能与之共存，在其失控时加以制衡。当旧的容器不堪重负而破碎，‘母亲’的力量失去束缚，新的容器便会从受影响最深的‘定义区’中自发孕育……你，就是这一次的‘诗篇之子’，是维系我们这片残破世界不至于彻底归于虚无的……活着的锚点。”
陈末听着这闻所未闻的秘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之前所有的认知，关于编辑器，关于凌夜背后的“守望者”，关于杰斯的野心，在这一刻都被纳入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绝望的框架内。他们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只是这永恒战争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所以…‘守望者’要封印她，是为了防止循环继续？为了…彻底终结这场战争？”陈末嘶哑地问，他想起了凌夜那冷酷的“逻辑”。
卡恩长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表情复杂。“‘守望者’…他们是另一个极端。他们是‘定义边界’自身产生的、过于激进的白细胞。他们认为，只要彻底消灭‘容器’这唯一的坐标，‘母亲’就无法精准定位并侵蚀我们的世界，代价是‘容器’的永恒牺牲和世界失去进一步演化、诞生奇迹的可能。而杰斯那样的军阀，他们妄图捕获、利用‘容器’的力量，是加速毁灭的蠢行。”
他顿了顿，拐杖重重顿地，指向壁画的最后一部分。那里，在代表“容器”与“母亲”永恒对抗的图案下方，还有一幅更小、更模糊，却更加关键的图案。
那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漩涡般的“眼睛”，位于所有画面的最底层，仿佛是整个循环的根基。从“眼睛”中，既延伸出代表“母亲”的混沌阴影，也延伸出束缚“容器”的某种…纤细的锁链。
“看这里，”卡恩长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吟游诗人般的肃穆，“混沌之眼。未定义区的源头，一切规则与无序的诞生之地，也是‘母亲’力量的直接涌出口。壁画显示，历代的‘诗篇之子’在最终被混沌吞噬前，都曾将意识投向那里……”
他看向艾汐，眼神灼灼。
“古老的预言提及，若‘容器’能在完全崩溃前，主动进入‘混沌之眼’，或许…不是封印，不是对抗，而是…理解，是融合，是找到一条超越这永恒战争的新路。那是唯一的，打破这绝望循环的可能。”
混沌之眼……
陈末看着那壁画上象征着未知与危险的漩涡，又看向身边脸色苍白、眼神却因这信息而剧烈动摇的艾汐。
刚刚逃离力场与追捕，喘息未定，一个更加遥远、更加危险的目标，却又如此清晰地摆在了面前。
唯一的解决方式。
通往源头的旅程，似乎不可避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