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燕草如碧丝的诗句
汪薄揉着眼睛坐起来,突然发现母亲的脸和昨天书房里的薄冷翠重叠在一起——他们都喜欢说"不许",但表哥的"不许"后面跟着巧克力,而母亲的"不许"后面只有更多的"不许"。
这个认知让七岁的汪薄第一次感到困惑。他低头捡钢笔时,悄悄把巧克力纸夹进书里。
薄冷翠记得那个下午,他望着别墅外凋落而下的黄叶,但心思片刻不在秋日的风景。
凝神听着父亲拨通的座机外音:
"不劳费心,我给小宝请了八个教师。"
听筒里薄玉的声音像凛冽的北风,傲气与嫌恶像是冰碴被甩到脸上,生疼,但被冰雾凝着,麻木地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
电话挂断的忙音没有让他收回注意力,直到母亲扶住他肩膀:“好了,现在确定了?”
母亲说过姑姑不喜欢小宝来他们家。
“八个老师?荒唐。”薄铖起身踱步,忍无可忍,“薄玉真是个疯子!”
“小宝才小学,她到底要置气到什么时候?要这样折腾自己亲儿子!”
薄冷翠望着书桌上准备好的小学教材——他已经学会用中文写"汪小宝听写本",托人从慕尼黑买了小熊造型的橡皮擦。
也找到了“燕草如碧丝”的出处,知道那是什么诗句,而不是因为掩盖自己的无知就装作严肃。
但父亲看向他时,他又合上作业本:"姑姑是说…汪薄不需要我了。"
他都听见了,父亲也知道他听见了。
薄铖叹气,拍拍他肩膀,“算了吧。”
薄冷翠没回答。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汪薄时,那个总爱炸毛的表弟把鼻涕眼泪全蹭在他衬衫上,报复似的说讨厌他:"外公说每个暑假都让你教我!"
仿佛那不是祖父说的,而是他促成的对汪小宝的“作业惩罚”。
当时他不知道,那是汪薄最后一次毫无顾忌地撒娇。
秋风摇落叶子,他将祖父那里借来的《太白诗》从桌面放进书架。
而此时的汪宅,七岁的汪薄正面对他人生第一场"军事化补习"。
薄玉请来的不是普通家教,而是退役军官、竞赛教练和记忆术专家组成的"精英战队"。
他的儿童房被改造成教室,墙上贴着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连上厕所都要打报告。
"注意力集中!"教鞭"啪"地打在桌面上,汪薄吓得把"7"写成了"Z"。
越是害怕,越是想逃离,就越会下意识偷偷瞄向窗外——去年夏天,薄冷翠就是在那棵梧桐树下等他去舅舅家补课,口袋里总有不同糖纸包装的巧克力。
他总是恶狠狠瞪这个“家教”,然后掏他兜里的巧克力:“活该!谁让你好为人师!”
"看什么看?"薄玉突然推门而入,“我在监控里都看见了,你看什么窗外?你还敢分心!”
“你不会想着那个洋鬼子杂种?想着你舅舅?他们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数典忘祖的禽兽,你为什么非要逆着我!为什么不和好的人玩,非要去沾染他们!”
"他们父子是要我们抢家产,你懂不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可是…”他出言辩解,“我没有……”
他没有向着舅舅,他没有想着薄冷翠,他没有吃里扒外,他一直暗暗骂着舅舅一家,他一直和母亲一种心思,因为那是妈妈……
但是妈妈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非要给他加上“背叛”“吃里扒外”的罪名?
“没有?还敢犟嘴!”
“没有那你为什么看窗外!”
墨水瓶被砸向玻璃窗。“砰”的一声,却只砸出个蛛网似的裂痕。
汪薄的碎裂的手上脸上全是蓝墨水,他狼狈极了,被歇斯底里的母亲拽住胳膊拉到另一间卧室改造的教室。
那里,刚刚封好了窗。
而蛛网裂痕下的梧桐树旁,站着来访的薄冷翠。
他仰头的一瞬间,只能看到隐约的玻璃裂痕,却迟迟等不到汪薄。
姑姑骗他说汪薄讨厌他,不愿意下楼看见他。
十几年后的薄家,薄玦写作业又开始拖拉,看看窗外又看看自己养的豚鼠,然后又要去吃零食,弄得莉莉白都看不下去。
但是薄铖总会偏袒孩子,还能给出论据:“你想想薄玉,她那种教育方式很成功吗?”
“让这小子自己承担后果,如果他不觉得难受也不耽误作业完成,那又何必让他按照我们心意来完成?”
莉莉白:“你们姐弟真成了两个极端。”
她想到那天薄玉来接汪薄回家,戴着一对祖母绿耳环,那是薄家传给儿媳的,薄玉戴来给她这个“薄铖的妻子”看,本身就是对她羞辱。
后来薄铖去老宅讨要,没想到正好听见薄玉给儿子训话。
字字句句都说舅舅家是不孝之子,说汪薄但凡亲近都是不孝子中的不孝子!
她到薄家不过几年,尚且还与薄铖一起住在外面的别墅,不住主宅,本就不愿意再明面得罪薄玉,于是冷翠给汪薄“补课”的事她并未坚持,于是随着薄老先生的病重,这段祖父发话的“表兄弟的补课”就断了。
明面上断了,谁知暗地里却成了薄玉折磨汪薄的一种“理由”,是汪薄亲近舅舅家的把柄。
“小玦,你写得完吗?”
莉莉白质疑地看向小儿子,后者还在啃山楂棒:“写得完!”
莉莉白学到了中式家长的精髓,恫吓道:“你要是拖拉到周末,我就送你去姑姑家。”
薄玦“切”了一声,“姑姑理都不会理我,看都不看我,能把我咋样?”
莉莉白无话可说。
终究是四分之三中国血统的魔童战胜了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家长。
“你要是在周六写完,我带你去找汪薄表哥。”
薄铖很会利诱,“你也知道他很会打游戏。”
薄玦立马去房间,然后拿出自己要买的游戏清单:“爸,你给我买的越多我做作业就越快。”
薄铖:“……”
资本家套路还套路到他头上了。
怎么大儿子小时候就没这么多事?
“因为被溺爱的人总在索求,连空气都是为他们而存在,因为他们永远贪婪,所以那些可怜的,不曾被爱还竭力爱人却被任意损毁丢弃真心的人,卑微地轻轻呼吸着,生怕这点声响,也成了罪过。”
薄冷翠打开一本名为《高冷家教的成人补课》的小说,里面夹着泛黄的写着以上字句的纸条。
字迹潦草,像是上课的时候犯困,不想听课胡乱写的。
但是假亦真时真亦假,清醒只在醉后,有些人借着沉沦才敢诚实,借着假象,才敢言真。
书架上有很多类似的小说,有的有封面,有的没有,书桌上有个密码锁,薄冷翠判断那应该是隐藏书柜的开关。
他输进去几个数字,书柜打开露出内层。
手机也是时响起,汪薄的声音慵懒而任性,像当年抢走自己口袋里巧克力的小孩那样故作生气:
“薄冷翠,你这个盗窃贼,入室抢劫犯,谁准你窥探我的隐私,动我的私产的?”
薄冷翠早就注意到室内的摄像头,但听汪薄的语气,汪薄应当就在看监控,还有别的隐蔽摄像头。
当年汪薄自己遭遇的被监控的生活,而今能用来保护自己了,化凶器为武器了?他不可能欣慰,只会觉得心里堵得酸涩难言。
他从口袋里拿出与当年一样的巧克力,让摄像头看清那包装纸上的歌剧院图案,话语轻颤,“你说过,只要当年一样的糖。”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汪小宝被冷淡严肃的表哥教导“专心”而低下头去,那表面沉稳实则惊慌被触及知识盲区的中学生薄冷翠暗暗记住那句“燕草如碧丝”的发音,然后再去对照汉字,对照诗句找出来。
而当他读懂了春天,也如古人一样看见千年前的碧草,绿桑,下一句就让他堕入云雾般的迷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为什么?
不是春天吗?为什么下一句就转瞬而下:
他按耐心中激荡,问父亲小宝何时再来,父亲说姑姑已经将小宝接走,祖父身体渐衰,不能再抚养小宝……
《太白诗》被塞进书柜最里层,他觉得中国文化哪里晦涩深奥,明明太过直白伤人,像是雷电暴雨一样惊心。
在脉脉春景里让他毫无防备,在淡淡岁月里,让一切天翻地覆,而他只能看见最后的结局。
断肠时。
断肠时。
智能门锁“兹——”地一声被打开,穿越经年岁月的长大了的汪小宝走进来,手里是根剥开的棒棒糖。
“薄冷翠,你到底想干什么?”
汪薄明知故问,汪薄偏要再问。
他似乎终于找回旧日里的汪小宝的任性,又似乎还是一遍遍地用索求与厌憎,让薄冷翠退去。
像是站在自己的冰层上,任之消融,并不在乎那船舶是否靠近,更不在乎那是否为他而来。
但他亦是座幻楼空阁,任意吸引所爱者,为他赴死。
薄冷翠扔了他的拐杖,将人抱在怀里,汪薄挣扎都没挣扎,倒是笑了,挽住他脖子道:“想干什么啊?”
“盗窃犯,入室抢劫犯,变态”他笑着,盯住薄冷翠的金发和偏湛蓝的灰眼珠。
“你这个…不属于薄家的,杂种。”
汪薄感觉到一股子血腥味的快意,他自己畏惧得咬破了唇,也做好了被丢下的准备。
但僵硬的身子只是被更紧地禁锢住,薄冷翠的呼吸乱了,在他耳边轻咬:“汪薄,你和谁闹呢?”
“我是这么教你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