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残阳泣血
主峰之巅,朔风如刀,卷着硝烟与血腥在断壁残垣间呼啸。残破的明军旗帜被炮火熏得焦黑,旗面上“大明”二字被层层血水浸透,又在酷寒中冻成硬痂,却依旧执拗地指向天际,如同不屈的魂灵。积雪早已失却纯白,暗红的冰棱顺着崖壁垂落,最长的竟有尺余,每一步踏下都发出“咔嚓”的刺耳碎裂声,像是无数亡魂在雪下低声呜咽。兵器碰撞的铿锵、伤员的呻吟、临死前的呐喊与风声交织,在空旷的山谷间反复回荡,谱成一曲悲怆到极致的末路挽歌。
李定国拄着虎头长枪,枪尖深深扎入冻土三寸,枪杆上的缠布早已被血浸透,结成暗红的硬块,堪堪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他身上的明光铠布满刀痕箭孔,左肩甲片崩裂,右胸甲凹陷变形,鲜血顺着甲胄的缝隙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滩暗红的冰渍。左臂的旧伤早已崩裂,化脓的伤口混着新血黏住了粗布衣衫,一扯便是钻心的疼;新添的刀伤从肩头延伸至肋下,深可见骨,红肉外翻,寒风吹过,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怒目圆睁,眼眶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的清军,胡须上凝结着白霜与血珠,嘴唇干裂起皮,却抿成一道坚毅的弧线,宛如茅麓山巅不曾弯折的孤松。
“李定国,降了吧!”吴三桂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身着鎏金兽面战甲,甲胄上的云纹被血污浸染,却依旧在残阳下泛着冷光。他在清军阵前勒住缰绳,手中马鞭轻点掌心,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狞笑,语气满是戏谑与轻蔑:“你麾下将士死伤殆尽,援军杳无音讯,茅麓山已是孤城一座,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本王念你是员猛将,若肯归降,封王拜将不在话下,比跟着南明小朝廷苟延残喘强得多!”
他身后,被俘的李来亨被两名身材魁梧的清军士兵按在雪地里,手腕脚踝都被粗铁链锁住,铁链与冻土摩擦发出“哗啦”声响。李来亨身着破烂的靛蓝军装,衣袍上的破洞遮不住深浅不一的伤口,浑身是血与泥污,冻得发紫的脸上沾着雪粒,却依旧昂首挺胸,脖颈绷得笔直,口中不断咒骂:“吴三桂你这卖国贼!认贼作父,屠戮同胞,迟早不得好死!我李来亨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岂会与你这奸贼同流合污!”
李定国怒喝一声,猛地挺起身,挥枪指向吴三桂,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如同裂帛般穿透战场的喧嚣:“吴三桂,你这卖主求荣的奸贼!先叛大明,再弑旧主,认贼作父,屠戮同胞,天地不容!我大明将士,宁死不降!今日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向尔等鞑虏屈膝!”话音落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口被牵扯得剧痛,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鲜血,滴落在胸前的铠甲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
话音未落,郝摇旗提着染血的鬼头刀,踉跄着冲到李定国身边。他生得魁梧如铁塔,左臂早已无力垂下,袖子空荡荡地晃着,显然骨头已被打断,仅靠右臂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至下颌的刀疤被鲜血浸染,更显狰狞可怖,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凝成血珠。“将军,弟兄们还能战!”他咳出一口血沫,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眼,眼神依旧悍勇如虎,没有丝毫畏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今日便与清狗们同归于尽,黄泉路上也不算孤单!”
残余的明军将士纷纷聚拢过来,不足五百人的队伍,个个带伤。身材瘦小、外号“猴三”的士兵断了右臂,用布条将短刀绑在手腕上,眼神依旧锐利;年近半百的老兵赵老栓瘸了左腿,拄着断矛勉强站立,花白的胡须上沾着血污;还有个叫陈石头的年轻士兵,肩头中了箭,箭头深深嵌入骨中,却依旧咬着牙不肯退缩,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们手中的兵器也多是残缺不全,长刀卷了刃,长枪断了杆,却依旧列成单薄却整齐的阵型,挡在李定国身前,如同一道用血肉筑起的屏障。
山上的百姓们也没有退缩。年过花甲的张老汉拄着锄头,苍老的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却眼神坚定,领着一群青壮百姓站在将士们身后;头发花白的老妇们捧着磨得光滑的石块,枯瘦的双手因用力而颤抖;妇女们握着剪刀、柴刀,甚至是洗衣用的棒槌,将孩子护在身后,眼中满是决绝;就连半大的孩子也捡起了地上的断矛、石块,紧紧攥在手中,虽然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没有一人退缩。他们都是跟着明军从湘桂迁徙而来的,早已将明军视为最后的依靠,将茅麓山视为最后的家园,此刻家园将破,他们愿与将士们共存亡。
“杀!”洪承畴站在远处的高台上,身着青色官袍,外罩貂裘,手中令旗一挥,声音冰冷无情,不带一丝波澜。清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主峰,密密麻麻的身影覆盖了山道,手中的长刀、长矛在残阳下泛着森冷的寒光,脚步声震得山雪簌簌掉落。
吴三桂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劈出,刀风呼啸,径直冲向李定国。李定国挺枪迎上,枪尖与刀锋相撞,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两人都后退了半步。李定国的枪法灵动迅捷,如蛟龙出海,枪尖点点寒星,招招直指要害;吴三桂的刀法刚猛霸道,似猛虎下山,刀刀带着劲风,裹挟着杀意。激战中,李定国的枪尖擦过吴三桂的护心镜,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吴三桂则一刀劈在李定国的枪杆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木屑飞溅。
“将军小心!”郝摇旗嘶吼着,挥舞着鬼头刀在清军阵中左冲右突,刀光过处,清军士兵纷纷倒地。他虽只剩右臂可用,却依旧悍勇无比,每一刀都竭尽全力,仿佛要将心中的恨意全部发泄出来。身材高大、力大无穷的赵铁柱紧随其后,挥舞着数十斤重的铁骨朵,锤头布满铁钉,每一次挥舞都带着呼啸的风声,将几名清军士兵砸飞出去,血肉模糊。
可就在他转身掩护一名叫李小宝的年轻士兵时,不慎被身后一名清军什长用长矛刺穿了后心。赵铁柱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回头,死死瞪着那名什长,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嘴角溢出鲜血,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铁骨朵砸下,什长的脑袋瞬间被砸得粉碎,两人一同倒在血泊中,铁骨朵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一片血污与雪花。李小宝见赵铁柱为救自己而死,双眼赤红,嘶吼着冲向清军,手中断刀疯狂劈砍,却很快被数名清军围杀,倒在雪地里时,依旧死死攥着刀柄。
百姓们也加入了厮杀。张老汉举起锄头,狠狠砸在一名清军士兵的头上,锄头嵌入颅骨,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可他还来不及拔出锄头,便被另一名清军从背后刺穿了胸膛。那名清军士兵拔出长刀,张老汉的身体缓缓倒下,他回头看了一眼主峰上飘扬的明军旗帜,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大明复兴的希望,缓缓闭上了眼睛。
妇女们尖叫着扑向清军,王大嫂握着一把剪刀,狠狠刺向一名清军的大腿,清军吃痛怒吼,反手一刀将她砍倒,王大嫂倒地前,依旧用尽全力将剪刀刺入对方的小腿;李二嫂抱着清军士兵的腿,死死不肯松手,直到被对方的长刀砍断手臂,依旧咬着对方的脚踝,口中含糊地咒骂着,眼中满是决绝。
激战中,李定国的长枪被吴三桂一刀斩断,枪头飞落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顺势抽出腰间佩剑,剑身狭长,寒光闪闪,继续与吴三桂搏杀。剑锋划破吴三桂的肩头,鲜血瞬间浸透了战甲,吴三桂吃痛,怒吼一声,反手一刀,划伤了李定国的大腿,深可见骨。鲜血顺着裤腿流下,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李定国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一块断石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身边的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与无力。
“将军,快走!”一名叫林秀的年轻士兵冲到李定国身边,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与血水黏住,身上已经多处负伤,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用身体挡住袭来的刀锋,“末将替你断后,你一定要活下去,为大明报仇,为弟兄们报仇!”话音未落,数把清军长刀便刺穿了他的身体,鲜血溅了李定国一身,温热的血与冰冷的雪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李定国浑身一震。
李定国眼中含泪,挥剑斩杀了那几名清军士兵,泪水混合着血水从脸颊滑落,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冻结。他感到体力渐渐不支,视线也开始模糊,可手中的佩剑依旧紧紧握着,指节发白。郝摇旗此时也已身陷重围,鬼头刀被清军的长矛挑飞,他赤手空拳地与清军搏斗,双手死死掐住一名清军士兵的脖子,直到自己被乱刀砍倒,身上布满伤口,却依旧不肯松开双手,眼中满是滔天的恨意。
“郝将军!”李定国嘶吼着,想要冲过去营救,却被吴三桂死死缠住。吴三桂的长刀再次劈来,势大力沉,李定国侧身避开,却被对方一脚踹中胸口,重重摔倒在地。佩剑脱手飞出,插进不远处的雪地里,剑柄微微颤动,倒映着残阳的余晖。
清军士兵纷纷围了上来,长矛直指李定国的胸膛,枪尖的寒光让人心悸。吴三桂翻身下马,走到李定国面前,用长刀挑起他的下巴,脸上的狞笑更甚,语气中满是得意:“李定国,你终究还是败了。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降,或者死。”
李定国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林秀睁着双眼,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赵铁柱与清军什长死死纠缠在一起,面目狰狞;张老汉的锄头还嵌在敌人的颅骨里,身体早已冰冷。他又看向那些倒在雪地里依旧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将士,看向依旧在顽强抵抗的残兵与百姓,最后落在那面残破的明军旗帜上。那面旗帜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在寒风中顽强地飘扬,仿佛在诉说着大明将士的不屈。
他笑了,笑得悲壮而决绝,声音微弱却坚定:“我李定国一生征战,从滇黔到湘桂,大小百余战,只为恢复大明河山,解救天下百姓,岂能向尔等鞑虏屈膝?今日虽死,却可告慰先帝,告慰天下百姓!”
他猛地挣脱清军的束缚,不顾身上的剧痛,朝着那面明军旗帜的方向爬去,手指抠进冻土与冰雪中,留下一道道血痕,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在雪地上格外刺眼。吴三桂脸色一沉,怒喝道:“找死!”长刀一挥,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李定国的后心劈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夹杂着熟悉的明军号角,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如同惊雷般在山谷间回荡。一名叫吴勇的明军士兵踉跄着跑来,他左臂被箭射穿,用布条草草包扎,身上多处负伤,脸上却带着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将军!援军到了!是刘文秀将军的大军!从川东杀过来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清军的进攻不由得停了下来。李定国艰难地抬起头,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道尽头,一面绣着“刘”字的杏黄大旗正在风中飘扬,数万明军将士如同潮水般涌来,刀枪林立,气势如虹,朝着清军的侧翼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刘文秀身披玄铁战甲,手持丈八蛇矛,面色刚毅,眼神锐利,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口中高声喊道:“定国兄,我来助你!”
他身后,副将王复臣、总兵祁三升紧随其后,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喊杀声震天动地,与茅麓山的惨状形成鲜明对比。
洪承畴脸色骤变,猛地回头望向山道尽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万万没有想到,刘文秀会突然率军出现,而且来得如此之快。“怎么可能?刘文秀不是在川东被李国英牵制住了吗?”他失声惊呼,原本稳操胜券的镇定瞬间崩塌,手中的令旗都险些掉落。
吴三桂也是心头一紧,刘文秀的大军突然出现,直接切断了清军的后路,腹背受敌的局面让他顿时乱了阵脚。清军将士们见状,士气大跌,纷纷面露惧色,进攻的势头瞬间瓦解,不少士兵开始下意识地后退。
李定国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伤势过重再次摔倒。郝摇旗拖着残破的身躯爬过来,扶住李定国,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将军,我们得救了!是文秀将军的援军!我们得救了!”
李定国点了点头,泪水混合着血水从脸颊滑落,滴在雪地上。他看着山道上越来越近的援军,看着清军阵中开始出现的混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弟兄们,援军已到!随我杀贼,突围西南!”
残存的明军将士与百姓们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绝境逢生的猛虎,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着惊慌失措的清军发起了反击。刘文秀率领的援军攻势迅猛,王复臣率军冲破清军左翼,祁三升猛攻右翼,很快便冲破了清军的侧翼防线,与茅麓山的明军汇合在一起,两路大军并肩作战,士气如虹。
洪承畴深知大势已去,若再僵持下去,只会被明军包饺子,急忙下令撤军:“全军撤退!向荆襄方向突围!”可此时的清军早已军心涣散,在明军的夹击下,溃不成军,纷纷丢盔弃甲,沿着山道仓皇逃窜。逃跑过程中,不少士兵相互推搡、踩踏,死伤无数。吴三桂看着混乱的战局,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率领自己的残部突围,临走前,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李定国的方向,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毒,朝着荆襄方向逃去。
李来亨趁着清军混乱,猛地挣脱了束缚,铁链在冻土上划出火星,他捡起地上的一把断刀,斩杀了身边的两名清军士兵,朝着李定国的方向跑来。几名明军士兵见状,连忙上前掩护,将他护在中间。李来亨跑到李定国身边,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将军,末将无能,未能守住鹰嘴隘,还被生擒,请将军降罪!”
李定国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欣慰:“来亨,你活着就好,守住性命,方能报仇雪恨。”
战场上的喊杀声依旧持续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残阳的余晖洒在茅麓山巅,将满地的鲜血染成了金红色,如同一块巨大的凝血。清军渐渐退去,留下了满地的尸体与残破的兵器,山谷间终于恢复了些许平静,只剩下伤员的呻吟与幸存者的喘息。
李定国靠在郝摇旗的肩头,被士兵们搀扶着,勉强站立。他望着渐渐远去的清军背影,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的将士们,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沉重。刘文秀催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定国面前,看着他满身的伤势,眼中满是心疼与愧疚:“定国兄,我来晚了,让你和弟兄们受苦了。”
“文秀……”李定国声音微弱,伸出手,与刘文秀紧紧握在一起,两人的手掌都沾满了鲜血,却握得无比牢固,“来得正好……再晚一步,你我便只能在九泉之下相见了。”
刘文秀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感慨:“洪承畴与吴三桂联手,兵力数倍于我,李国英在川东死死牵制,我几经苦战,才设伏击退他,日夜兼程赶来。幸好,终究是赶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战场,眉头紧锁,“此地不宜久留,洪承畴必定会重整兵力,卷土重来。茅麓山已无险可守,我们必须立刻率军向西南撤退,前往滇黔边境,那里有我们的旧部,可暂作休整。”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他知道刘文秀说得有理,茅麓山经此一战,已是残破不堪,兵力损失惨重,根本无法抵挡清军的再次进攻。西南方向多山,地形复杂,且有不少明军残余势力,确实是暂避锋芒、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传我命令!”李定国强撑着身体,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军即刻收拾行装,救治伤员,掩埋阵亡将士的遗体。百姓们随大军一同撤退,不得有误!郝摇旗,你率三百将士断后,多设陷阱,防止清军追击;李来亨,你负责清点粮草与兵器,统一调配,优先保障伤员与百姓;文秀,烦劳你率领主力部队,护送百姓先行,务必保护好他们的安全。”
“遵命!”众人齐声领命,声音虽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
刘文秀转身对副将王复臣吩咐:“复臣,你带两千将士开路,探查前方山道,清除可能存在的清军哨卡,务必确保退路畅通。祁三升,你率一千将士护送百姓,照顾老弱妇孺,不得让百姓受半分委屈。”
“末将遵命!”王复臣与祁三升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去安排。王复臣身材高瘦,面色黝黑,腰间挎着一把腰间挎着一把厚背朴刀,动作利落如猿猴,很快便召集将士,提着刀率先向西南山道探去;祁三升生得敦实,满脸络腮胡,为人憨厚,此刻正高声安抚百姓,指挥将士们协助老弱收拾简单行囊。
郝摇旗捂着断裂的左臂,咧嘴一笑:“将军放心,有我郝摇旗在,定让清狗追不上咱们!”他转头对身边的亲卫喊道,“猴三、赵老栓,跟我来!带弟兄们在山道两侧多挖陷坑,铺上枯枝积雪,再搬些滚石堆在崖边,清狗敢追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好嘞!”猴三应了一声,提着短刀便招呼几名手脚麻利的士兵去砍树挖坑;赵老栓拄着断矛,也跟着招呼人搬运滚石,虽然腿脚不便,却依旧干劲十足。
李来亨忍着身上的伤痛,开始清点粮草与兵器。他叫来几名识字的士兵,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记录:“粮食剩余三百余石,多是糙米杂粮,够全军与百姓支撑五日;箭矢不足千支,长刀、长枪多有破损,能正常使用的不足两百件;火药所剩无几,仅够应付小规模冲突。”他眉头紧锁,将清单递给李定国,“将军,粮草与兵器都极为短缺,恐怕撑不了太久。”
李定国看着清单,沉默片刻,沉声道:“传令下去,粮草实行定量分配,将士每日两餐,百姓减半,优先保障伤员;破损的兵器让铁匠营尽量修补,箭矢不够,就让将士们多削些木箭,聊胜于无。”他顿了顿,又道,“沿途若是遇到村落,可向百姓购买粮草,务必公平交易,不得强取豪夺,我们是大明的军队,不能失了民心。”
“末将明白!”李来亨躬身领命,转身去传达命令。
战场之上,救治伤员的帐篷很快搭建起来,几顶破旧的军帐勉强遮挡着寒风。军医李明远正忙碌着为伤员包扎伤口,他年近五十,头发花白,手指因常年握手术刀而布满老茧。没有麻 药,他只能让士兵们用布条堵住伤员的嘴,用烈酒消毒刀具,再硬生生缝合伤口。
“忍着点!”李明远对一名腿骨断裂的士兵说道,手中的针线快速穿梭,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士兵死死咬着布条,浑身颤抖,却一声不吭,额头青筋暴起,眼泪与汗水混在一起流下。旁边,另一名军医正为郝摇旗处理断臂,郝摇旗咬着一根木棍,脸色苍白,却依旧咧嘴笑道:“李军医,下手重点没事,老子皮糙肉厚,扛得住!”
李明远叹了口气,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郝将军,你的左臂骨头已碎,只能暂时固定,后续还需好生休养,不可再用力。”他用木板将郝摇旗的断臂固定好,再用布条紧紧缠绕。
百姓们也纷纷行动起来,王大嫂的丈夫在战斗中牺牲了,她擦干眼泪,领着几名妇女在帐篷外架起篝火,将仅剩的糙米淘洗干净,熬成稀粥;几个年轻的后生则跟着士兵们一起掩埋阵亡将士的遗体,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战友们的尸体抬到一处背风的山坳,用石块和泥土堆砌成简单的坟墓,没有墓碑,便在每座坟前插一根木杆,系上将士们生前的旧衣物。
张老汉的孙子小石头,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跪在张老汉的尸体旁,默默流泪,却没有哭出声。他捡起张老汉手中的锄头,紧紧抱在怀里,锄头上还沾着血迹与泥土。一名叫陈林的明军士兵看到后,走上前,蹲下身,轻声道:“孩子,锄头太重,我帮你拿着吧。”
小石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这是爷爷的东西,我要带着它,跟着将军们,为爷爷报仇。”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陈林看着孩子坚定的眼神,眼中满是动容,不再强求,只是默默守护在他身边,顺手将自己身上的破棉袄脱下来,披在小石头身上:“天寒,别冻着了,跟着大部队,别掉队。”
小石头抬头看了看陈林,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夜幕降临,寒星点点,茅麓山被一片死寂笼罩,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更显凄凉。明军将士与百姓们趁着夜色,开始向西南撤退。队伍绵延数里,火把的光芒在山道上蜿蜒,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照亮了崎岖的山路。
李定国被两名士兵搀扶着,走在队伍中间。他身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却依旧疼得钻心,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刘文秀骑着马跟在他身边,不时关切地问道:“定国兄,还撑得住吗?不行就上担架,让士兵们抬着你走。”
李定国摇了摇头,喘着粗气道:“不必,我还能走。将士们都在咬牙坚持,我身为统帅,岂能退缩?”他回头望了一眼茅麓山巅,那面残破的明军旗帜依旧在风中飘扬,如同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寒风呼啸,吹起他染血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看着身边疲惫不堪的将士们,看着那些紧紧跟在队伍中、面带惊惧却依旧坚定的百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场鏖战,明军损失惨重,伤亡过半,原本一万余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四千余将士,还个个带伤;跟随的百姓也伤亡不少,原本三千余百姓,此刻只剩下两千余人。
但他知道,他们守住了最后的火种。只要这火种不灭,只要将士们的信念不倒,只要天下百姓还心存希望,就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队伍行至半夜,忽然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将士们的肩头、发间,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山路变得更加湿滑,不少将士不慎滑倒,却都立刻爬起来,继续赶路,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退缩。
郝摇旗率领的断后部队,在山道上挖了数十个陷坑,堆了上百块滚石,还设置了几道绊马索。忙完这一切,他才带着将士们追赶大部队,身上的积雪融化,冻得他瑟瑟发抖,断臂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却依旧咬着牙前行。
“将军,你看前面!”一名士兵忽然指着前方喊道。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山道旁的一处山坳里,隐约有火光闪烁。李来亨立刻警觉起来:“莫非是清军的哨卡?”
刘文秀勒住马,眉头紧锁:“复臣探路时说前方并无哨卡,难道是清军的追兵?”他转头对身边的将士吩咐,“去两个人探查清楚,小心行事。”
两名士兵领命,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摸了过去。片刻后,他们回来禀报:“将军,不是清军,是一群逃难的百姓,大概有百余口,躲在山坳里取暖。”
李定国闻言,心中一软:“乱世之中,百姓受苦了。让他们加入队伍吧,一起向西南撤退,也好有个照应。”
刘文秀点了点头:“也好,只是粮草本就短缺,再加上这百余口百姓,恐怕支撑不了几日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定国叹了口气,“总不能见死不救。”
很快,那百余口逃难的百姓便加入了队伍。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少人还带着伤。一名老者走到李定国面前,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多谢将军收留,清军杀了我们的家人,烧了我们的房子,若不是将军,我们恐怕也活不成了。”
李定国连忙让士兵将老者扶起,声音温和:“老人家不必多礼,我们都是大明的子民,理应相互扶持。只要跟着我们,就不会再让清军欺负你们。”
老者连连磕头道谢,眼中满是感激。
队伍继续前行,雪花越下越大,火把的光芒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将士们相互搀扶着,百姓们紧紧跟在后面,孩子的哭声、伤员的呻吟声在风雪中交织,却始终没有一人掉队。
李定国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望着身边不离不弃的将士与百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再次渗出。残阳已落,黑夜笼罩大地,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依旧在熊熊燃烧。
西南的群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是他们新的目的地,也是大明复兴的新起点。前路漫漫,道阻且长,粮草短缺、清军追击、山路艰险,无数的困难在等待着他们。但李定国知道,只要他们心中的信念不灭,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在西南的土地上站稳脚跟,等待着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他抬头望向天空,寒星闪烁,仿佛在为他们指引方向。风雪依旧,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希望。李定国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在士兵的搀扶下,一步步向西南走去。他的身后,是长长的队伍,是不灭的火种,是大明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