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解脱的信号,而是新一轮束缚的开始。
橙红色的光丝,那被称为“酒渊静流”的生命本源,在第一缄破解的瞬间,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是被赋予了独立的意志。
它们如同一群苏醒的赤色小蛇,沿着烬儿的脚踝,一圈,一圈,缓缓收紧。
“呃……”
烬儿脸上的狂喜与释然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刚刚被新绿菌丝覆盖的焦土之上。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一种比之前踏曲歌谣更为古老、更为晦涩的音节从他喉间断续溢出:
“……缄一开,声归来;缄二启,泪成溪……”
众人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搀扶,林语笙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
“别动他!”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与不可思议,量子虹膜中瀑布般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着,“他的脑波……正在与一个极高能级的未知信号源产生强共振!深度在……地下三百丈!”
三百丈!这个数字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此时,盲酿师首领无烛猛地将手中那根断裂的竹杖狠狠插进地面。
“咚!”
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大地的心脏上。
无烛侧耳贴着杖身,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专注而拧成一团。
他那双空洞的眼眶,此刻仿佛能看穿厚重的岩层,直抵地心深处。
“不是一个……”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因震撼而颤抖,“是九个。九座倒悬的巨城,轮廓清晰,彼此以酒脉相连,如同地底的星辰。每一座城门之上,都刻着一个古字……从‘缄一’,到‘缄九’。”
九座倒悬的城!
这个匪夷所思的景象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
然而,母瓮前的陈默却纹丝未动,他那八成灰化的身躯如同亘古的雕像,双目紧闭。
在他的意识深处,昨夜那个模糊的梦境,此刻却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重现。
九城齐鸣,撼天动地。
一个身披兽皮、面容古拙,浑身散发着初酿原浆气息的巨人残影——传说中的酉伯,于九城之上浮现。
他低头俯瞰着陈默,嘴唇开合,一句低语跨越时空,直接烙印在陈默的灵魂里:
“九缄非封,乃护。放一痛,则万民心颤。”
保护?封印的不是罪恶,而是痛苦本身?
就在陈默的意识被这句箴言震得几近崩碎时,营地边缘,自江面弥漫而来的浓雾之中,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缓步而出。
那是一个老妪,身形佝偻,仿佛随时会散入雾气,正是沉忆引者雾姑。
她只在酒雾最浓时现身,手中牵着九缕细若游丝的香线,每一缕香线的末端,都系着一滴晶莹剔C透、凝而不落的酒珠。
“要入缄墟,先酿沉忆。”
她的声音空渺如风过空瓮,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此酒不在饮,在蒸腾时所带之念。”
雾姑的目光落在跪地呢喃的烬儿身上,她飘至他身前,将其中一缕香线轻轻系于他的手腕。
“你是走完死者之路的人,你的记忆最干净,可为引。”
随即,她那双仿佛看透了所有记忆的眼睛,转向了母瓮前的陈默。
“但他,”雾姑指向陈默那灰白的雕像,“得先烧一口自己最舍不得的。”
烧掉最舍不得的记忆?
林语笙的心猛地一沉。这哪里是酿酒,这分明是一种最残忍的剥夺。
陈默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已彻底化作顽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凝重得如同即将凝固的酒醪。
良久,那只从母瓮裂缝中伸出的、仅存的右手,缓缓抬起。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用指甲在自己灰化的左手手腕上,用力一划。
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橙红色光流,自那划痕中渗出,滴落在他身前那尊巨大的母瓮残影之上。
光流并未消散,而是融入了虚幻的瓮影之中。
刹那间,就在那光流滴落之处,一滴乳白色的、散发着至纯至甜气息的酒液,缓缓凝结成形。
那不是凡酒,而是一滴“胎酒”。
那是陈默六岁那年,第一次被母亲允许,用小指蘸取祖传酒坊里刚刚发酵完成的酒醅,送入口中的记忆。
那股清甜甘冽、混杂着米香与阳光味道的滋味,是他酿酒师生涯的起点,是他对“美好”二字的最初定义,此后一生,再未复现。
这就是他最舍不得的。
雾姑幽幽一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自那滴胎酒上轻轻一捻,取走了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残息。
她将这缕残息点在手中的九缕香线之上。
嗤——
九线齐燃。
没有火焰,只有九道升腾的酒雾。
那雾气并不散开,而是在半空中交织、盘旋,竟凭空勾勒出无数个闪烁着微光的古蜀文字,字字悬浮如星,流转不灭,赫然正是失传已久的《涪翁酒经》全文!
“这不是经文……”沈青萝仰头望着这片由记忆构成的星图,眼中精光爆射,疾呼道,“这是地图!是一座座缄城内部的空间结构图!”
她的手指飞快地在空中虚点,追寻着文字的流转轨迹。
“你们看,‘曲有九转,其意自现’,对应的是缄九城的迷宫结构!‘火分文武,以心为薪’,是缄七城的控火中枢!而这句……‘苦酒入髓,方知甘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一句散发着幽幽血光的经文上。
那句经文所指向的,正是地底九城中的第三座!
就在她念出那句经文的瞬间,虚空中,一个白衣染血的身影骤然浮现。
她手持一根乌木药杵,杵尖正一滴滴淌下漆黑如墨的药汁,正是缄三守,川太公之妻,素娘。
“你们要开第三缄?”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陈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冷笑,“那就让我再疯一次。”
话音未落,只听地心深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沉重的闸门被强行关闭。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香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第三城,被她提前封死了!
危机陡生,但眼前的第一道门槛尚未迈过。
“要破缄一,须以此‘沉忆酒’喷洒城门。”雾姑不理会素娘的挑衅,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林语笙立刻上前一步:“我来!给我那滴胎酒的能量频率,我可以用量子共振仪模拟古法发酵过程,放大它的信息素,效率至少能提升一千倍!”
“没用的。”雾姑却摇了摇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林语笙理性的外壳,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执着,“此酒不靠火候,不靠技法,只靠一样东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愿不愿丢。”
陈默明白了。
这不是酿造,是献祭。
他闭上眼,将自己全部的意识沉入心海,找到了那片被他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属于六岁童年的小小港湾。
那里有母亲温柔的笑脸,有酒坊午后的阳光,还有那一句句不成调、却无比温暖的哼唱。
然后,他用自己的意志,亲手将这片港湾彻底抹去。
一瞬间,他那灰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再也想不起母亲酿酒时哼的小调具体是什么旋律,甚至连“绵州”这个生他养他的故乡名字,都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而陌生。
与此同时,那九道燃烧的香线猛然一亮,升腾的酒雾瞬间浓郁了百倍!
雾气在空中凝成一道水箭,精准地喷向那片虚空——正是烬儿脑波所共振的“缄一”城门所在之处。
酒雾触碰到无形的屏障,奇迹发生了。
那片虚空中,竟渗出无数细密如发丝的声波纹路,它们蠕动着,交织着,仿佛亿万只蚂蚁在空气中爬行。
每一个纹路,都是一个被压抑了千年的声音,是千百年来,无数被割去舌头、死于非命的酿酒奴,临终前都未能喊出的自己的名字。
烬儿猛然抬头,脸上满是泪水:“它们在叫……我听见了!我们听不见,但它们一直在叫!”
嘎吱——
仿佛生锈了亿万年的门轴在缓缓转动,缄一城门,在这些名字的冲击下,缓缓开启。
门内没有宫殿,没有厅堂,只有一池望不到边的黑色死水。
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干裂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每一张嘴唇,都在无声地开合,重复着死亡前最后的口型。
无烛面色凝重,将断杖探入黑水之中。
当杖尖触碰到水面的瞬间,光滑的杖身上,立刻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刀刻般的痕迹——那竟是当年所有被割舌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指甲在地上、在墙上、在自己身上刻下的遗言!
无烛没有言语,他缓缓盘膝而坐,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杖身之上,竟是在“聆听”那些无声的刻痕。
许久,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复述出一段由万千残缺遗言拼接而成的完整口诀:
“声可封,痛不可藏;谁承其音,谁负其伤。”
话音刚落,池中一张嘴唇突然停止了开合,它转向了母瓮前的陈默,竟发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
那是他父亲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阿默……别开下去了……有些痛,本该烂在土里,让它烂掉,才是对所有人的慈悲。”
这句来自至亲的劝阻,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默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就在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僵立当场时,异变再生!
营地角落,那具早已冰冷的、少年学徒阿卯的遗体怀中,那枚他至死都紧握的“灯形契”,突然爆发出灼热的强光!
它竟自行挣脱了衣襟的包裹,化作一道流光,呼啸着射向另一片虚空——缄二城门的方向!
“阿卯!”涩儿惊呼着追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灯形契,如同一把光之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无形的锁孔。
“咔。”
缄二城门,应声开启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乳汁甜香与醇厚药酒的气息,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那是属于上古时期,婴儿初吮母乳时,为强健其体魄而举行的药酒哺育仪式的记忆。
几乎在同时,素娘那白衣染血的身影骤然闪现,挡在了门缝之前。
她没有看众人,而是死死盯着飞来的灯形契,以及它所来的方向——阿卯的遗体。
“你若想替他记起这口‘护生酒’的滋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的决绝,“就得先替他,尝遍这世间所有的疯。”
千钧一发之际,陈默体内那沉寂的酒渊静流,突然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流,没有涌向四肢百骸,而是笔直地逆冲向他的眉心祖窍!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继而被一个颠覆性的真相所贯穿。
昨夜梦中,那九座倒悬的巨城,不是倒悬!
它们一直都在那里,被埋在了……被埋在了所有活人的脚下!
所谓的“九缄古墟”,从来就不是什么异度空间,它就是这个世界的根基!
是这片涪江流域大地的……地基。
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吹散了漫天酒雾。
空中那片由《涪翁酒经》组成的文字星图,随着记忆的燃烧殆尽而渐渐隐去,唯有最末尾的一句,仿佛被烙印在了天际,久久不散。
那句话是:
忘者为土,记者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