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液体。
当第一缕自裂缝中渗出的存在触碰到烬儿的皮肤时,他才惊觉,那是一种由纯粹光与热凝结成的丝线,橙红如初生熔岩,却又带着生命初始的温润。
它们细如发丝,从石瓮的伤口中流淌出来,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精准地找到了他,一缕缕、一丝丝,缠绕上他的脚踝。
没有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共鸣。
烬儿的身体僵住了,而他的意识却被这光丝猛地拽入了一个燃烧的幻象。
视野里,是无边无际的火海。
无数赤裸着上身的先民,他们的皮肤在烈火的炙烤下呈现出古铜色,肌肉虬结,汗水混杂着灰烬在身上冲刷出黑色的沟壑。
他们没有发出痛苦的哀嚎,而是以一种近乎麻木的、狂热的姿态,在燃烧的土地上沉默地踏步。
他们的脚下,不是泥土,而是沸腾的、散发着谷物焦香的酒曲。
三进,三退。
每一步落下,大地都随之剧烈震动。
烬儿看得分明,那重重踏下的脚印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留下了一粒微不可见的、闪烁着微光的种子。
种子在烈火中并未被焚毁,反而瞬间扎根、发芽,仿佛每一步踩下的不是死亡,而是播种。
幻象一闪即逝,烬儿猛地回神,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
“咳……咳……”
瓮顶,传来小缄虚弱的咳嗽声。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禾苗,佝偻着靠在母瓮冰冷的石壁上,原本就深陷的眼窝此刻更如同两个黑洞。
他看着一脸惊骇的烬儿,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第一缄,封的是‘声’。封印的是哭声,是歌声,是所有能证明我们活过的声音……要破它,就要有人,替那些从未唱完的歌,重新踩一遍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依旧沉睡的、掌心“心契”黯淡的躯壳。
“他们忘了怎么唱,也忘了怎么走。但身体记得。”
林语笙的量子虹膜在一瞬间完成了亿万次的数据整合与模型构建,她眼中因不眠不休而起的血丝,此刻竟像是燃烧的电路。
她快步上前,声音急促而坚定:“我明白了!‘九缄封心术’的本质不是魔法,而是一种基于基因记忆的深度神经抑制协议!它通过斩断特定情感与身体行为的关联,来达到‘遗忘’的目的。反过来,我们也能通过强制复现身体行为,来唤醒被抑制的情感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我称之为‘共痛唤醒协议’!痛,不是指痛苦,而是指共同的经历。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共鸣场,让足够多的人同步复现古酿的踏曲步法,以集体的身体记忆,冲击并激活那些沉睡的神经通路!”
“需要多少人?”无烛沉声问道。
“根据能量模型初步计算,至少……九十九人。”林语笙的脸色变得凝重,“但是,他们大多还处于失忆状态,无法自主行动,我们怎么让他们……”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尊裂开一道缝隙的母瓮,投向了那个意识化为酒渊静流的男人。
“只有你能连通他们。”她像是对母瓮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母瓮之内,没有回应。
但下一刻,一只修长的、几乎已完全灰化的手,从那道缝隙中缓缓伸了出来。
是陈默仅存的右手。
他的动作迟缓而决绝,五指张开,摸索着插向脚下坚硬的石台。
指尖与石台接触的瞬间,一股磅礴无匹的橙红光流,那被称为“酒渊静流”的生命本源,不再是向外渗透,而是沿着他的手臂,疯狂地逆冲回他的体内!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自母瓮深处传出。
陈默盘坐于瓮前的灰化身躯剧烈一颤,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的凌迟。
橙红色的光芒在他灰白的体表之下疯狂流窜,像是一张被点亮的、无比复杂的经络图谱。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营地里,那上百具沉睡的躯壳,在同一时间猛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的脚底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痉挛,仿佛有无形的电流穿过。
那是被压抑了千年的劳作记忆,是早已镌刻进基因最深处的本能,在被一个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唤醒!
“就是现在!”无烛大吼一声,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扔掉了手中那根陪伴他半生的探路竹杖,赤足踏上冰冷的石台。
他虽双目失明,但脚下的每一步却仿佛经过最精准的丈量。
“三进三退,左三右四,重心下沉,脚跟先落!”
他嘶哑的声音化作节拍,每说一个字,便重重踏下一步。
那步伐沉稳、古朴,带着一种与大地共振的韵律。
烬儿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跟上了第二个位置。
他脚踝上的光丝仿佛成了最精准的节拍器,指引着他的肌肉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紧接着,是沈青萝,她将手中的灯笼放在地上,脱下鞋履,神情肃穆地加入了队列。
然后是小谣,那个只会哼唱不成调童谣的女孩,她的动作笨拙,却异常固执。
涩儿、阿木……一个又一个身影,从麻木和等待中站起,汇入这支沉默而庄严的队伍。
当第九十九个人——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迈出那笨拙的第一步时,异变陡生!
轰——
一声沉重的轰鸣自地心深处传来,整座江心石台剧烈摇晃。
脚下的土地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那远古幻象中燃烧的曲池。
更远处,整条涪江宽阔的水面,竟以石台为中心,荡开一圈又一圈巨大而清晰的涟漪,如同在回应某种被遗忘了千年的古老节律。
高耸的崖壁之巅,静契师默箴的身影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高举的双手早已蓄满了足以冰封一切的“静默之力”,正欲发动那最终的封印,将这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斩断。
可当他俯瞰下去,看到那九十九人踏着早已失传、只存在于最古老卷宗里的“奠基之舞”前行时,他的动作忽然停滞了。
那不是通神的祭舞,不是祈福的巫舞,那只是……一群人在干活。
一群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干活的人。
“滋啦——”
一声脆响,他那玉石般光滑的胸膛上,最外围的那道封印刻痕,毫无征兆地猛然崩裂!
黑色的血液顺着裂口汩汩流出,带着彻骨的寒意。
默箴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曾无数次施展封印,带来绝对“安宁”的手,此刻竟在微微颤抖。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难道……沉默,真的比歌唱,更能护住他们吗?
崖下,踏曲的队伍浑然不觉。
一轮,两轮……六轮……
当踏曲进行到第七轮时,所有人的动作已经从最初的生涩、被动,变得圆融、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几千年。
也就在这时,母瓮本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一道璀璨的橙红色光柱,自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中冲天而起,撕裂夜幕,直刺苍穹!
所有参与踏曲的人,掌心那黯淡已久的“心契”烙印,在光柱亮起的瞬间,同时迸发出灼热的光芒,疯狂地跳动起来,像是一颗颗被重新点燃的心脏。
烬儿的脚步没有停,他忽然张开了嘴,一段从未有人听过的古老歌谣,夹杂着汗水与泪水,从他喉咙里奔涌而出:
“灰里生根,烬里发芽,”
“你烧过的名字,现在长成了树。”
歌声一起,仿佛一道无形的敕令。
众人脚下,那片被战火与死寂浸透的焦土之下,竟不可思议地钻出了一点、两点……千万点柔韧的嫩绿!
那不是普通的草木,而是一种散发着淡淡酒香的菌丝,它们破土而出,在橙红色的光柱照耀下,疯狂生长,将死亡的黑色大地,染上了一层生命的新绿。
这是酒菌的新生,是记忆复苏的生物印记!
“噗通。”
一声轻响,瓮顶之上,小缄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的生命之火已燃至尽头,整个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细密的灰烬。
他望着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的、纯粹的笑容。
“第一缄……开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接下来的路……该你们自己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体彻底崩解,化作一捧灰白的尘埃,随风飘散,融入了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土地。
而母瓮的深处,在小缄消散之后,一个宏大而悠远的声音,回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那不是川太公,也不是陈默,而是千百年来,所有在这片土地上流过汗、流过血、酿过酒的先民,共同的声音:
“我们没想被永远记住……只想有人肯再走一遍这条路。”
烬儿的歌声与脚步,在听到这句话时,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方富乐山的山腹。
在那里,传说中的“酒母之城”的宏伟虚影,再一次于夜色中浮现。
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那古老斑驳的城墙之上,竟浮现出一行由无数新生嫩芽组成的、闪闪发光的古蜀文字:
“门未关,等人踩。”
邀请已经发出,道路已经指明。
然而,就在烬儿准备迈出踏向新征程的第一步时,他脚踝上,那些引领他跳起古老舞步的橙红光丝,非但没有随着第一缄的破解而消散,反而像是拥有了生命,沿着他的脚踝,一圈,一圈,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