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会传染的瘟疫。
自母瓮闭合,整整三日,这片城门口的营地便被这瘟疫彻底浸透。
空气是凝固的,火光是凝固的,连人心都是凝固的。
林语笙不眠不休,眼中的血丝织成了蛛网,她的量子虹膜反复扫描着母瓮,却只能得到一片代表着“绝对静默”的混沌数据,仿佛在窥探一个黑洞的内壁。
其余人则像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机械地守着那上百具沉睡的躯壳,日复一日地检查着他们掌心那愈发黯淡的“心契”烙印,每一次确认它们还在,都像是在给自己判一次缓刑。
第三日黄昏,绝望已如浓稠的酒糟,沉淀在每个人心底。
蜷缩在母瓮不远处的烬儿,身体忽然一颤。
一股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他左手掌心那道嫩芽纹路中升起,像一根被烧红的针,刺入他的神经。
这热流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血脉深处,带着一种焦灼而急切的召唤。
他不受控制地站起身,双腿僵硬地迈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涪江江畔。
那里,有一座早已废弃的酒坊,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如同墓碑般的影子。
江风裹挟着水汽与腐泥的气息,吹得人衣袂作响。
烬儿穿过倒塌的院墙,在一堆堆积如山、历经百年风雨早已化为黑泥的酒糟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身影,正蹲在那堆黑泥前。
那是个老妇,满脸的褶子深得能藏住光阴,她正用一双枯柴般的手,专注地从糟泥中挖取最黑、最润的部分,在掌心缓慢而固执地捏着什么。
她没有抬头,仿佛早就知道烬儿会来。
“哑巴唱的歌,才是老祖宗留的谱。”老妇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陶片在摩擦,“你来找她吗?”
烬儿一怔,尚未明白“她”是谁。
老妇却已将手中刚刚捏好的泥像,隔空推向了营地方向。
那泥像划过一道迟缓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正因数据中断而心烦意乱的林语笙面前。
林语笙低头看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尊不过巴掌大小的泥像,五官模糊,神态却清晰得像一道刻在灵魂上的烙印——那分明是她母亲,那位毕生致力于研究文明基因记忆,最终却在一次实验事故中“数据化消散”的首席科学家的面容。
“她说,”酒泥婆的声音悠悠传来,清晰地响在林语笙耳畔,“酒不是药,但爱是。”
林语笙的呼吸骤然停滞,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熟悉的轮廓。
然而,就在相距一指的瞬间,泥像“噗”地一声,毫无预兆地崩解了,重新化为一滩湿润的黑泥,从她指缝间滑落。
唯有一句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如烟雾般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别让孩子……再记这些痛。”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语笙心上。
否定痛苦的传承?
这与她一直以来试图唤醒记忆的努力,背道而驰!
与此同时,一直蹲在母瓮旁的小缄动了。
他伸出细瘦的指尖,在布满尘埃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却精准无比,很快,一幅由九重同心圆环构成的复杂图腾便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九道圆环,层层相锁,将最中心一个微小的光点死死囚禁。
“这是‘九缄封心术’的真形。”小缄抬起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声音平直如尺,“每一缄,都是一次遗忘。第一缄,封声,让你听不见挽留;第二缄,封泪,让你学不会悲伤;第三缄,封名,让你忘记自己是谁……”
他顿了顿,小小的手指点向那被九重环锁包围的中心。
“……第九缄,封的是‘为何要记’。”
说完,他抬起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瓮壁,直视着里面那个已经化为“酒渊静流”的意识体——陈默。
“你现在走的,是第九层路。可你,还没回答那个问题。”
另一边,盲酿师无烛猛地将耳廓贴向地面,神情激动。
他脱掉脚上的草鞋,赤足踏上冰冷的石板。
刹那间,一股微弱至极的节奏,通过脚底的涌泉穴,传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心光的跳动,更不是能量的波动,而是一种……一种被压抑了千年,深埋在地脉岩层之下的“记忆脉搏”!
“江心石台!”无烛嘶哑地喊道,“都过去!把手按在地上!”
众人不明所以,但见他神情急切,不敢怠慢,纷纷来到江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巨大石台上,依言静坐,掌心贴地。
起初,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和水流声。所有人都感受不到任何异常。
就在众人快要放弃时,一直沉默的小谣,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旋律。
那不是后来被祭司篡改过的、用于通神的骨契战歌,而是她从母亲的母亲那里学来的、最古老版本的骨契童谣,不成调,不成曲,更像是一种呢喃。
就在这不成调的呢喃声响起的瞬间,所有掌心贴地的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了!
咚咚。
咚……咚……咚……
那节奏从地底深处传来,沉稳、有力、周而复始。
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跳,又像……又像酿酒时,人们光着脚,在巨大的酒曲池里,踩动发酵谷物的节拍!
沈青萝猛然睁开眼,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我明白了!这不是咒语,也不是法术……这是当年他们干活时哼的小调!是劳作的节奏!记忆……记忆藏在身体里,藏在劳作里!”
然而,他们刚刚抓住一线生机,死亡的阴影便再度降临。
高耸的崖壁之上,静契师默箴的身影再次无声浮现。
这一次,他不再隔空施法。
他缓缓抬起双手,猛地撕开胸前的白袍!
白袍之下,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片烙印着九道深深刻痕的、如同玉石般光滑的胸膛。
每一道刻痕都对应着小缄画出的九重圆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气。
默箴的目光扫过母瓮中的陈默,又扫过石台上试图与地脉共鸣的众人,最后,他抬起右手,做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斩断”手势。
刹那间,整片区域的气温骤降至冰点!
空气中稀薄的“契源之息”白雾,竟开始凝结成细碎的冰霜,簌簌落下。
林语笙的量子虹膜上,警报红光疯狂闪烁,数据流显示:地脉中的记忆信号正在被一股强大的负向波动系统性抹除,速度……比之前快了三倍!
“他在强行斩断我们和大地记忆的连接!”林语笙失声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酒泥婆那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篝火旁。
她将怀中抱着的、一大块散发着浓郁醇香的发酵酒泥,猛地投入火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接触到酒泥的瞬间,竟褪去了所有的红色与黄色,化作一汪幽蓝,如深海之水,静静燃烧。
酒泥婆在蓝色的火焰中伸出双臂,如巫祝般舞动。
飞扬的泥灰并未散去,而是在空中凝聚,组成了一行扭曲的古老文字:
“昔年川太公,未焚之曲藏于踩曲步法之中。”
话音落下的瞬间,烬儿只觉得双脚脚底的嫩芽纹路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地心涌入,牵引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了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三进三退!正是古蜀酿酒奴每日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的踏曲步法!
当他最后一步重重落下,仿佛踩在了某个无形的节点上。
“咔——”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从那尊死寂的母瓮上传来。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悄然浮现。
小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光亮。
他像只灵巧的猿猴,迅速爬上瓮顶,将自己那只刻着繁复符文的小手,精准地按入了那道刚刚出现的裂缝之中。
他闭上双眼,用尽全身力气,低声吐出几个字:
“第一缄,开。”
刹那间,风停了,水静了,连火焰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边、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
那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嘹亮,清澈,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与生命力。
那是血脉觉醒之初,第一个喝下川太公救命药酒的孩子,发出的第一声哭喊。
烬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一段被“沉淀”的画面,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他看见了瘟疫肆虐的村庄,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同伴,看见了先祖们含着泪、唱着不成调的歌,将救命的草药与粮食混合、踩踏、发酵……
“我想起来了……”他泣不成声,声音却带着一种撕裂黑暗的决绝,“我们不是为了通神才酿酒的……我们是为了……为了不让同伴死得太安静!”
远处山巅,默箴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胸前最外围的那道封印刻痕,竟“滋”的一声,渗出了一丝黑色的血液。
而那尊古朴的母瓮之上,裂缝中,一丝极淡、却无比顽强的橙红色光芒,在沉寂三日之后,再度挣扎着,试图穿透无边的黑暗。
裂缝,在橙光的顶撞下,缓缓扩大。
从中渗出的,却不再是先前那种缥缈的雾气,而是一种更粘稠、更温热,带着生命初始温度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