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江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潮湿的、属于春天的微凉。
李砚没有选择轰轰烈烈地宣传，他只是在由十二所学校诗社骨干组成的秘密群聊里，发出了那条简短到近乎冷淡的消息。
“下周一，清晨六点整。清明·万人共读一首诗。选目：《春江花月夜》。”
下面跟着一行更小的字。
“不是表演，不是比赛，不用统一着装。就是一起，在各自的地方，念出来。”
没有动员，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句鼓励的话。
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便沉寂下去。
然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网络深处，这圈涟漪正以指数级的速度扩散。
从诗社群到班级群，从学生论坛到家长们的闲聊小组，那句“就是一起念”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像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从一个屏幕传递到另一个屏幕，从一颗躁动的心传递到另一颗期待的心。
周一，清晨五点五十分。
天色尚是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
沿海七座被一条高铁线串联起来的城市，仿佛一个约定好的巨大生命体，正从沉睡中缓缓苏醒。
在江城一中，有学生悄悄打开了教室的窗，让带着湿气的晨风灌入。
在隔壁市的实验中学，晨跑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聚集在操场中央。
更远处，一座海滨小城的职业高中里，几个住宿生披着校服外套，站在宿舍楼顶，面朝泛起鱼肚白的大海。
六点整。
没有倒计时，没有指挥，仿佛蛰伏地下的亿万只蝉，在同一秒感知到了破土的信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一个声音，从江城一中高二（三）班的窗口响起，稚嫩却坚定。
紧接着，是整栋教学楼，然后是整个校园。
声音汇聚成溪流，涌出校门，汇入这座城市的脉络。
同一分钟，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同样的诗句从海边的礁石上、从住宅区的阳台上、从即将发动的校车里，冲天而起。
成千上万个截然不同的声线，在此刻被同一段跨越千年的旋律拧成一股绳。
那不再是单纯的朗诵，而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共鸣，是一柄无形的刻刀，将张若虚笔下的宇宙哲思，一笔一划地刻进了现代都市的钢筋水泥里。
江城交通广播电台，早间节目的主持人正准备播报实时路况，导播间里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红灯警示。
“怎么回事？”主持人一愣。
耳机里传来导播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别说话！打开全城收音麦克风，听！”
下一秒，一股由无数人声汇成的、磅礴如海潮的吟诵声，通过电波，瞬间覆盖了全城。
那声音里，有少年的清亮，有少女的婉转，甚至夹杂着老者沙哑的喉音。
它们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压过了引擎的轰鸣，盖过了清晨的喧嚣。
主持人愣在原地，足足三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喉头有些哽咽，对着话筒说出了一句足以载入广播史的话：
“各位听众，此刻，全城诗声。为了这份传承，请勿鸣笛。”
一瞬间，高架桥上，隧道口，十字路口，无数正急着赶路的司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不约而同地降下了车窗。
他们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是静静地，让那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流淌进车厢，洗涤着每一个被早高峰挤压的灵魂。
这一刻，他们念的每一句，都在点亮一座城。
同一时间，江城市立图书馆。
报告厅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苏绾一袭素色长裙，站在讲台上，身后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是她今天讲座的题目——《我为何曾反对李砚的教学法》。
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声援，一场对李砚创新教学的最高背书。
谁也没想到，作为李砚最亲密的战友，苏绾竟会以一个“反对者”的姿态开场。
面对台下无数惊疑、费解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目光，苏绾的表情平静如水。
“因为我害怕，”她坦然道，“我害怕失控。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文化是严谨的，传承是有序的。我害怕诗词变成廉价的口号，变成街头起哄的工具，害怕它在狂欢中失去敬畏。”
台下一片死寂。
“所以，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我以中立第三方的身份，对李砚老师所带的班级，以及作为对照组的平行班级，进行了一项长期的跟踪调查。”
她按下遥控器，幕布上跳出一组冰冷而清晰的数据图表。
“参与‘诗歌唤醒’计划的班级，学生课前焦虑指数，平均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八。课堂注意力集中时长，提升了百分之十五。最关键的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完全没有增加额外作业负担的情况下，他们的语文期中考试平均分，反向提升了5.3分。”
数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质疑者的心上。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苏绾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真正的秩序，不是一条用来捆绑手脚的锁链，而是一座连接心灵的桥梁。唤醒感觉，比灌输知识，更接近教育的本质。”
讲座的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投影上出现了一张高清图片。
那是一页泛黄的古籍拓片，上面是龙飞凤舞的草书。
“这是我家中收藏的一份《长安风物志》秘本残页，上面是李白手书《清平调》的残稿。”
台下懂行的学者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然而，苏绾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如遭雷击。
她将图片放大，指向稿纸右下角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迹，那是一行极其微小的批注，笔锋稚嫩，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改‘拂’为‘过’，更显洒脱，如帝王巡幸，风亦俯首。”
全场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因为那笔迹，在场的许多老师和学生都认得——那分明是李砚的字！
“有些传承，始于看似荒诞的误解，”苏绾凝视着那跨越千年的笔迹共鸣，轻声说道，“但最终，会走向灵魂深处的相认。”
邻市，教育协会的会议室里，气氛冰冷得像一块铁。
大壮和他带领的“传灯社”核心成员，像一群误入宴会的街头小子，与对面西装革履的委员们格格不入。
“年轻人，有情怀是好事。”为首的一位老派教育专家推了推眼镜，语气傲慢，“但我们是教育机构，我们只看成绩，看升学率。你那些花里胡哨的‘街头诗战’，能帮学生提分吗？”
大壮没有争辩。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朝门外招了招手。
三位穿着校服的学生走了进来，神情略带紧张，但眼神里满是兴奋。
“刘主任，”大壮说，“别谈虚的，现场来一道。就你们初二数学最头疼的应用题，追及问题，怎么样？”
刘主任一愣，随即冷笑着从资料里抽出一道题。
大壮把题目交给三个学生，只说了一句：“给它改成一首律诗，限时五分钟。”
委员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是胡闹。
五分钟后，为首的那个男生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甲乙二人东西行，速度有差争先后。君行六里待一时，我追三刻方并头。试问此间多少路，解得方程万户侯！”
平仄对仗，逻辑清晰，甚至还带着一丝豪气。
那位刘主任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首诗，嘴里下意识地跟着换算：“‘三刻’就是四十五分钟……设甲的速度是x，乙的速度是y……”
“啪！”
他猛地一拍桌子，双眼放光地盯着大壮：“这比标准答案更能让我记住公式！太绝了！”
会议结束时，刘主任主动拉着大壮的手，亲自在《区域诗教协作备忘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老章的办公室电话快被打爆了。
“章老师！《少年诗心·第一辑》首印三万册，已经全部售罄！出版社主编问，还要不要加印？”
老章叼着烟，看着窗外，冷笑一声：“你让他去看看抖音。加印十万册，少了不够卖。”
正如他所料，一个名为“#我的诗句日记#”的挑战赛，正在各大短视频平台疯狂发酵。
无数孩子用镜头记录下自己的生活片段，配上一句自己改编或原创的古风诗句，累计播放量已经突破两亿。
拿到第一笔高达六位数的稿费后，老章没有丝毫犹豫，将其全数捐出，成立了“贫困学校诗集援助基金”。
在即将加印的《少年诗心》扉页上，他只留下了一句话，那是旧书残灵阿灰曾经在他脑海中低语过的箴言：
“诗不死于遗忘，死于不敢说。”
李记者站在城市最高的电视塔上，架设着一台延时摄像机。
他发起的“诗光地图”公益项目，在一周内引爆了全网。
每当网络上有一个IP地址公开朗诵或发布原创古诗，地图上的对应位置就会点亮一盏虚拟的灯。
一周时间，地图上亮起了超过十万个光点，从繁华的北上广，到偏远的青海牧区，都有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闪烁。
在他的深度报道结尾，他这样写道：
“这不是奇迹，这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回声。我们曾以为这一代年轻人不爱传统文化，但真相是，传统文化从未真正地属于过他们。现在，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夺回来。”
报道发布当天，教育部官网悄无声P息地更新了一条动态：“鼓励各地中小学积极探索沉浸式、互动式传统文化教学新模式。”
深夜，钟楼遗址。
晚风微凉，带着远处江水的气息，仿佛还夹杂着清晨无数人的吟诵余音。
李砚独自一人走上那座熟悉的祭坛石台，掏出那本陈旧泛黄的古书，轻轻放在中央。
就在书页接触石台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整座城市，十七块分布在各大商圈的巨型LED屏幕，瞬间同时黑屏，随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缓缓浮现出同一行字：
“下一首诗，由你开口。”
紧接着，仿佛是约好的连锁反应，全国各地的地标建筑上，陆续亮起了响应的文字——
西安城墙光影秀：“长河落日圆。”
成都太古里大屏：“晓看红湿处。”
广州小蛮腰塔身：“海上生明月。”
李砚仰头望着这片由光芒和诗句组成的璀璨星海，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书页间，阿灰的意识体前所未有地清晰，它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跨越千年的慰藉与激动：
“主人，这一次，我们不是一个人在写。”
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踏着月光走来。
苏绾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刚刚印好的空白封皮教材，她走到李砚身边，看着他，眼眸里映着满城星光，笑着说：
“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与古人共鸣。下周的课，我要教他们，如何写出自己的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