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八点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爬上窗沿,高二(三)班的早自习却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断。
李砚拎着一台半旧的便携音响走进教室,那架势不像是来上课,倒像是要去广场上领舞。
学生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早自习不是该默写单词或者背诵古文吗?
这又是哪一出?
“老师,今天听英语听力?”一个胆大的男生问道,引来一阵附和。
李砚神秘一笑,将音响放在讲台上,没有回答。他按下播放键。
音响里传出的不是标准的英语发音,而是一段嘈杂混乱的录音。
首先是“滴——前方到站,世纪广场”的地铁报站女声,紧接着是车轮摩擦轨道的刺耳声,人群的喧闹,报刊亭的叫卖……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放错了音频时,一段激昂而略显粗粝的琵琶声,如乱石穿空,硬生生从这片都市噪音中劈杀出来!
紧接着,一个年轻而豪迈的男声,盖过了所有杂音,伴随着琵琶的急促鼓点,轰然炸响!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那声音里带着清晨的微风,带着赶路的喘息,更带着一股不甘被困于车厢的冲天豪气。
仿佛吟诵者不是被钢铁巨兽吞吐的上班族,而是一位即将奔赴沙场的唐朝少年将军!
整个班级,连同那些原本趴在桌上补觉的学生,都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吟诵中,猛地惊坐而起!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砚笑着按下了暂停键,环视着一张张愕然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上周末,一位高三学长在挤早高峰地铁时,自己录的‘地铁诗吼’。他说,每天上学路上这么吼一遍,走进考场时,心里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顿了顿,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通勤之诗。
“现在,忘了课本,忘了考试。给你们十分钟,分组讨论,把你每天上学路上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用一句你认为最有盛唐气象的诗句写出来。”
话音刚落,班级里瞬间炸开了锅。
“盛唐气象?我每天只看到堵车啊!”
“我妈做的早餐算吗?那包子热气腾腾的!”
“我们小区门口的广场舞大妈算不算?那阵势挺磅礴的……”
李砚不催促,只是靠在讲台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十分钟后,当他再次开口时,黑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令人拍案叫绝的句子。
“电动车流如铁骑,奔流卷过绿灯旗。”
“早餐铺子炊烟直,手抓大饼似干戚。”
“书包沉重如山压,吾辈偏向山中行!”
一行行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句子,将早高峰的拥堵、早餐的烟火气、沉重的学业压力,统统化作了带着刀光剑影和万丈豪情的诗篇。
这一刻,诗词不再是泛黄书页里的古董,而是他们每个人胸腔里滚烫的心跳。
与此同时,初中部办公室里,几位老师正围着饮水机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高二那个实习的李老师,又在整活儿了。”
“何止啊,他让初一的学生画‘诗意涂鸦’,把‘春眠不觉晓’画成小猫打呼噜,把‘一行白鹭上青天’画成纸飞机……这都超纲到哪儿去了!完全不按教学大纲来!”
“就是,艺术是艺术,语文是语文,这么搞,期末考试怎么办?”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后走过,将一个U盘轻轻放在了年级组长的办公桌上。
组长抬头,只看到苏绾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U盘上贴着一张标签,字迹清秀,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认知神经学与诗词多感官记忆的关联性研究报告》。
当晚,教研组长的微信收到一条私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头像是一片漆黑。
“苏同学,你今天留下的那份论文……里面的数据和案例,都是真的?”
苏绾坐在台灯下,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回了过去。
“诗不是一个需要被记忆的知识点,它是一种需要被唤醒的心跳频率。”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他们不是没学懂,是还没感觉到。”
周末,市中心最热闹的步行街广场,人声鼎沸。
大壮和他那帮“街头诗战队”的兄弟们,直接占领了喷泉旁的空地,拉起了一条更嚣张的横幅:“生活有难,古诗拆招——诗战擂台,不服来战!”
规则简单粗暴:两人对垒,一人提出一个生活中的困境,另一人必须在三十秒内,用一句或化用一句古诗来回应。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被朋友们推上前来,涨红了脸,大声喊出自己的烦恼:“我爸天天晚上喝酒打牌,输了钱就回家发脾气,我该怎么办?”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这问题太真实,太沉重了。
女孩的对手,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生,沉吟了不到十秒,忽然眼睛一亮,朗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换你爸少喝三杯愁!”
全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和掌声。
女孩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阴霾散去了大半。
另一个挑战者不甘示弱,抢过话筒:“我妈天天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比,快烦死了!”
这次,大壮亲自下场,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中西合(中式Battle)的腔调吼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何必comparisons太多梦!”
那别扭的英文单词混在豪迈的诗句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引得围观的年轻人纷纷拿出手机录像,一边笑一边大声叫好。
当晚,这段被剪辑过的视频在各大短视频平台疯传,标题五花八门——#当代青年如何用诗词整顿生活#、#没点文化都不敢吵架了#,而最火的一个标签,是网友戏称的:“这才是真正的中式Battle,优雅永不过时!”
校报编辑部,老章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学生的周记,而是一封来自江城第一监狱的信。
信封里,是十几张用稿纸工整誊抄的诗,寄信人是一位监狱管教。
他在信中说,自从“钟楼李白”事件后,监狱的图书室里,诗词类的书籍借阅率暴增,许多服刑人员开始在夜里偷偷写诗。
老章的指尖在一首诗上久久停留。
那首诗叫《闻骚》。
“昨夜狱中读楚辞,泪湿囚衣不知时。若得余生归故里,愿为村童讲离骚。”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悔恨与最卑微的希冀。
老章仿佛能看到,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灵魂,在铁窗之后,被千年前屈子的忠魂与悲歌击中,彻夜难眠。
他猛地站起身,推翻了桌上所有的排版计划,拿起电话拨给印刷厂。
“喂,老王吗?《墨衣录》下期增刊,给我开一个新专栏,叫‘铁窗诗光’……对,就这四个字!版面不够就加页!”
印刷那天,老章站在轰鸣的机器旁,看着一份份还带着墨香的报纸被打包。
他叫住工人,哑着嗓子说:“师傅,额外多印五百份,费用我个人出。麻烦帮我送到市内各大图书馆和社区书屋去。”
李记者扛着摄像机,穿梭在一场初中校际辩论赛的现场。
今天的辩题是“分数是不是衡量学生价值的唯一标准”。
正方引经据典,罗列着升学率、社会竞争等现实依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眼看就要将反方逼入绝境。
就在这时,反方三辩,一个瘦弱文静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
她没有直接反驳对方的逻辑链,而是用一种近乎颤抖、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全场为之一静。
女孩的目光扫过评委席,扫过台下所有衣着光鲜的家长和老师,声音陡然拔高:“杜甫在一千多年前就告诉我们,一个社会的悲剧,不是精英不够优秀,而是底层被遗忘!今天,当我们在这里,为了一个辩题争得面红耳赤时,我们考场之外,难道就没有为了补习费而在寒风中等待父母下班的‘寒门学子’吗?他们的价值,也只用一张考卷来衡量吗?”
那句诗,仿佛不再是躺在课本里的考点,而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包裹在“精英教育”外的温情脉脉,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评委席上,几位资深教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记者的镜头下意识地扫过观众席,捕捉到一个穿着朴素的母亲,正用手死死捂住嘴,无声地啜泣。
他在同期声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声旁白:“当一句诗,不再是默写本上的一道题时,它就成了一把刀,一把能刺穿所有伪装的刀。”
月末的教学总结会上,校长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凝重。
“李砚老师,”老校长推了推眼镜,语气还算温和,“你的创新精神,学校是鼓励的。但毕竟要考虑到升学压力,教学还是要回归主线,稳扎稳打嘛。”
李砚安静地听着,没有辩解,只是在会议结束时,将一本册子轻轻放在了校长的办公桌上。
“校长,这是孩子们自己做的,送给您。”
那是一本用订书机钉起来的、封面粗糙的《我们班的生活诗集》。
当晚,校长处理完公务,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随手翻开了那本诗集。
里面有涂鸦,有随笔,有写在餐巾纸上的句子。
他一页页翻过,直到某一页,他的目光被一幅稚嫩的漫画牢牢吸住。
画上,一个火柴人小男孩孤零零地站在瓢泼大雨里,他没有伞,却举着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举头望明月”。
漫画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那天我没带伞,但我有李白,月亮会替我挡雨的。”
老人拿着诗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
终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教导主任的号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刘,下个月的艺术节……给高二(三)班,在晚会上留出十分钟的舞台时间。就让他们……演自己的诗。”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李砚站在出租屋的窗前,望着深邃的夜空。
无数看不见的光点,正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升起,汇入星河。
那是孩子们的心跳,是街头的呐喊,是铁窗内的低吟,是辩论场上的利刃。
他轻声自语:“快了,就差最后一把推力了。”
意识深处,那本泛黄的旧书里,阿灰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期待。
“东风已至,”它说,“该放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