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握着铅笔的小手,因为主人的紧张而指节泛白,像一株倔强却脆弱的嫩芽。
李砚的指尖温热而干燥,轻轻搭在女孩的手背上,没有强行纠正她的姿势,只是用自己的力量,引导着那支颤抖的笔尖,在拼音格里重新站稳。
小女孩抬起头,怯生生的目光从李砚温和的脸上,滑落到他胸前衬衫口袋里露出的一个泛黄小角。
那是一本线装书的模样,与周围崭新的课本和闪亮的文具盒格格不入。
“老师,”她小声问,带着孩子独有的好奇,“为什么你总带着这本旧旧的书呀?”
李砚笑了,顺势在她身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将那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旧书取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手翻开空白的一页,将它递到小女孩面前。
“因为它会听我讲故事。”
话音刚落,那泛黄的书页竟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一行比发丝还细的墨色小字,如水入沙般无声地在纸页上浮现,只有李砚能看见。
【先教他们不怕。】
这声音……不是冰冷的系统提示,更像是一声穿越了时空的低语,带着熟悉的、顽皮的暖意。
李砚的心猛地一跳。
阿灰,还在。
下午四点,小学部的教研会议室里,气氛却不如窗外的阳光那般明媚。
“李砚老师!”年级组长是一位戴着金边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她用力一拍桌子,几份教案跟着跳了一下,“我再跟你确认一遍,上周五的语文课,你是不是让一年级的孩子,背《将进酒》?”
“是。”李砚平静地回答。
“还配了摇滚乐的鼓点?”组长的声调陡然拔高,“现在已经有三位家长打电话来投诉!说你哗众取宠,胡乱教学,严重影响了孩子们正常的学习节奏!”
“对,李老师,这太乱来了,一年级孩子连字都认不全,你教《将进-进-酒》?”一位资深老师皱着眉附和,“诗词教学,要循序渐进,这是规律!”
“就是,孩子们记不住,家长有意见,最后影响的是我们整个年级的考评!”
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质疑和指责。
面对围攻,李砚却不慌不忙。
他站起身,将一个U盘插入投影仪,平静地开口:“各位老师,请允许我给大家看一段视频。”
屏幕亮起,画面有些晃动,是手机拍摄的。
镜头里,一年(2)班的教室被清空了中央,孩子们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围成一个大圈。
李砚就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没有书,只是用手掌拍着大腿,打出强劲而富有感染力的节拍。
“君不见——”他领头高喊。
“黄河之水天上来!”孩子们用尽全身力气,吼得脸颊通红,一边喊一边跟着节奏用力地拍手、跺脚。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视频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是在“背”诗,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仿佛不是在诵读千年前的句子,而是在呐喊自己心里最滚烫的声音。
那股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透过屏幕,狠狠撞击着会议室里每一个成年人的心脏。
视频播放完毕,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李砚关掉投影,目光扫过每一位同事震惊的脸,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他们不是在背诗,是在喊出心里的声音。诗词的生命力,不在于默写本上的满分,而在于它能不能让一个孩子,在读到它的时候,心脏跟着一起跳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如果我们自己都习惯了窃窃私语,连一首诗都不敢让孩子大声念出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将来走出校园,敢于对这个世界说一句真话?”
“啪。”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
教音乐的年轻男老师,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水杯,他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脸涨得通红,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怯生生、又无比坚定地举起了手。
“我……我可不可以……申请开一个古诗词Rap社团?”
同一时间的黄昏,江城大学校门口。
大壮那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杵在一张简陋的折叠桌后。
他身后,传灯社的成员拉起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嚣张得不行——“免费代写情书,用古诗说我爱你!”
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纷纷侧目,围观的人不少,大多是看热闹的,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却没一个人敢真的上前。
“用古诗写情书?太尬了吧!”
“这年头谁还看这个啊,直接发红包不好吗?”
就在气氛逐渐尴尬之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生,在人群外围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捏着一张小纸条挤了进来,低声说:“我……我想试试。”
大壮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好兄弟!包在我身上!喜欢谁?叫啥名?”
男生把纸条递过去,声音细若蚊蚋:“她叫林悦……我喜欢她三年了,可她……她只爱看那些我看不懂的小说和诗集。”
大壮接过写着名字的纸条,目光一扫,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瞬间有了主意。
他抓起桌上的毛笔,饱蘸浓墨,连草稿都不打,直接在一张精美的信笺上挥毫而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写完,他嫌不够,又在旁边用硬笔加了一句直白却戳心窝的注解。
“她看的书你不一定懂,但你那颗看不懂却依旧想靠近的心,我懂。”
男生接过信笺,呆呆地看着那行诗,又看着那句注解,先是愣住,随即,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他对着大壮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跑,仿佛怀揣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当晚,江城大学的朋友圈被一张照片刷屏了。
照片上,正是那张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信笺。
#今天我用诗说了真心话#的话题,在午夜时分悄然爬上了本地热搜榜的末尾。
校报编辑部,老章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他正翻阅着从各个班级收上来的周记,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一个惊人的发现让他停下了笔——交上来的近百篇周记里,竟然有超过三分之一,都提到了“那天晚上,我在钟楼看到了李白”。
他本想将这些当做少年人奇特的幻想一笑置之,直到一篇来自小学部的作文,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那是一个小女孩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的:“妈妈生病了,医生说可能很严重。我好害怕。那天晚上我看见了月亮里的神仙,老师说他叫李白。我偷偷在窗台上,对着月亮抄了十遍《静夜思》,求月亮里的神仙保佑妈妈快点好起来。”
老章“啪”地一声合上本子,端起茶杯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深夜,他在《墨衣录》无人问津的增刊电子版上,敲下了新一期的开篇语:
“当一首诗,成为一个孩子最虔诚的祈祷时,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说它仅仅是书本上的装饰品?”
几乎在同一时刻,苏绾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自市教育局的内部通知函。
文件措辞官方而冰冷,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因“诗墟事件”社会影响巨大,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和舆论,拟暂停本年度全市所有中小学诗词主题相关公开课的申报与评选。
看着那行“暂停”的字眼,苏绾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没有去打任何一通争辩的电话,而是转身打开电脑,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她将这几天从各个渠道收集来的资料,连夜整理成一份详尽的报告——《诗歌的情绪疗愈价值与社会功能案例集》。
报告里,有患上抑郁症的高中生通过写诗找到情绪宣泄口的真实案例;有性格孤僻的留守儿童,通过和父母在电话里对诗,重新建立情感连接的动人故事;有附上权威心理专家背书的、关于“诵读对青少年心理韧性正向影响”的数据分析……
第二天清晨,这份凝聚了她一夜心血的材料,被她以匿名邮件的形式,精准地发送到了十位在本地极具影响力的市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的私人邮箱中。
邮件的落款,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极小、却仿佛带着光芒的字:
“请别害怕光芒太亮,它曾经,为我们熄灭过一次。”
夜,已经很深了。
李砚终于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
他伸了个懒腰,正准备收拾东西,却忽然发现,一本数学练习册的封皮里,夹着一张对折的纸条。
他疑惑地打开,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李老师,那天晚上钟楼的月亮,我也看见了。可是我跟爸爸妈妈说,他们都不信我,说我是看动画片看多了。”
李砚的心,被这稚嫩的倾诉轻轻撞了一下。
他拿起笔,在纸条的背面,认真地写下一行回复: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那晚的月光。”
他随手将纸条夹回练习册,又小心地塞进那本泛黄的旧书里,打算明天还给那个孩子。
就在纸条触碰到书页的瞬间,阿灰那近乎呢喃的声音,再次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主人……不,老师。】它的称呼变了。
【刚刚监测到,全国十七座核心城市,已有超过三千所小学的晨诵率,比上周同期上升了百分之四十七……诗,真的在醒过来。】
【你说……这一次,我们要不要,去试试中学?】
李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吹拂着他的发梢。
窗外,一轮巨大的明月静静地悬在城市上空,皎洁如洗,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敢于对它开口的人。
他合上书本,月光在他书桌上投下一片银色的光斑。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孩子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文字,他们更需要一种心跳,一种能让灵魂跟着共振的节奏。
他的目光,落在了出租屋角落里,那个搬家时被遗忘的、蒙着一层薄灰的旧纸箱上。
明天,是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