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皮卡驶回青岙。雾从河面升起,把巷口灯笼晕成毛茸茸的月。沈砚熄火,林羡先跳下车,回身去扶外婆,老人却笑着摆手,自己扶着车门,颤颤巍巍站到地面上,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家的味道。”
灯笼光映在她花白的鬓角,像撒了一层极薄的碎金。林羡鼻尖忽地发酸——这是外婆术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2 老宅的门轴依旧吱呀,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荒败的冷意。灶间亮着灯,灶膛里柴火噼啪,是沈砚下午提前回来生的火。暖黄火光把四壁的潮霉烘干,空气里飘着松木与艾草混合的辛甘。
外婆坐在灶前小凳,伸手烤火,嘴里轻哼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林羡蹲下身,把今天取证的两个物证袋顺手塞进灶膛旁的空屉——火焰的光跳在透明薄膜上,像给那些旧罪镀上一层温暖的膜。
3 夜深,外婆先去睡。林羡端着木盆,到后院矮墙边冲凉。雨后的井水冰凉,却洗得走一天的尘灰。她仰头,看月亮从瓦檐探头,清辉薄薄地铺在苔衣上,像给青苔镀了一层银。
忽然想起环保局地下室那份被涂改的监测记录——480mg/L被划成70mg/L,墨痕新旧交叠,像此刻月光与苔影的重叠。
她甩甩头,把杂念泼进井台,转身却撞见沈砚——他提着水桶,显然也是来冲澡,两人中间只隔着一轮月亮。
4 月光太亮,林羡下意识拢紧湿发,侧身让路。沈砚却停住,目光落在她滴水的发梢,声音低而哑:“今天……怕吗?”
“怕。”她坦白,却轻轻笑了一下,“但更怕停在这。”
男人点头,不再问,只把水桶提高,水柱哗地浇在自己肩头。月光下,七道缝针痕迹泛着淡粉,水珠滚过,像给他镀上一层流动的银。
5 水声停,四野俱寂,只剩远处偶尔一声蛙鸣。沈砚甩甩头,水珠溅到林羡手背,冰凉。她忽地伸手,把他垂到额前的湿发拨到脑后,指尖不经意碰到那道旧疤——动作熟稔得像重复了无数次。
男人眸色微深,却没动,只任她指尖停留在眉尾。两人之间,月亮悄悄移了一格,影子由交叠变平行,又缓缓靠拢。
6 “沈砚。”她第一次直呼他名字,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等事情结束,你有什么打算?”
“你呢?”他反问,声音被井水溅得湿润。
林羡抬眼,看月亮,又看他:“我想留在这里,把『月沉西』做成真正的店——有咖啡,也有素面,还有旧歌。”
沈砚低笑,胸腔轻震:“那我给你打下手,吧台、木匠、会计、保安……都行。”
“你不回江城?”
“江城不缺沈砚,这里缺。”他说得随意,却像在陈述一个早已盖棺的结论。
7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与草腥,也吹乱林羡的湿发。她随手一拢,却有几缕黏在侧脸。沈砚伸手,指尖轻轻替她把那缕发勾到耳后,指腹不经意擦过她耳垂——冰凉,却带火星。
“林羡。”他声音低哑,像把名字含在舌尖反复摩挲,“今宵别忆归,好吗?”
一句“别忆归”,像把时间的闸门轻轻阖上——前尘、旧债、未审的案,都在这一刻退远,只剩风与月光。
8 她没回答,只微不可察地点头。男人笑了,眼尾弯出细小的褶,像月亮的倒影被风揉碎。
两人并肩坐在井台,中间隔着半臂月光。沈砚从口袋掏出那只旧MP3,耳机分她一只。熟悉的吉他前奏响起——《归途有风》,却不再是从前那种苍凉,而像被夏夜重新编曲,带着草木与河水的甜。
9 歌曲过半,林羡忽然侧身,把头轻轻靠在他未受伤的右肩。男人身体明显一僵,却慢慢放松,让她靠得踏实。耳机里,歌手唱到最后一句——
“……若你决定留下,风也停了。”
月光移过矮墙,悄悄爬上两人脚背,像给并肩的影子盖上一层银被。
10 远处,传来外婆咳嗽的声音,却未惊醒任何人。蛙鸣停了,风也轻了,老宅沉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是荒寂,而是尘埃落定后的松软。
11 林羡闭上眼,呼吸与身旁男人同步。她想起环保地下室那份被涂改的数据,想起停车场挖出的燃烧壶,想起法院台阶上的血与镁光灯——
却惊觉那些画面,再不像从前那样锋利。它们被今夜的月光、井水、老歌,一层层包裹,变得钝而软,像可以握在手里的碎玻璃,不再割人。
12 歌曲结束,耳机里只剩电流的沙沙。沈砚侧头,唇几乎贴到她发顶,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月亮:
“林羡,今宵不忆归,以后也不归,好不好?”
她没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像把十年漂泊,从此合进一本不再翻页的相册。
13 月光西沉,影子渐渐合拢,像两条终于靠岸的船,缆绳交缠,水波不兴。
摇首今宵,不忆归;
而风,真的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