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的初冬来得猝不及防，一场薄雪过后，檐角的冰棱垂成了水晶帘，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沈辞新腌的腊梅上，给金黄的花瓣镀了层暖边。
“沈姐姐，老周家的闺女来了！”阿竹裹着厚厚的棉袄，踩着雪跑进来，棉鞋上的雪沫子蹭了一地，“带着三个孩子呢，说是特地来谢你！”
沈辞刚把最后一笼豆沙包摆上柜台，闻言擦了擦手往外迎。院门口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半旧的蓝布棉袄，手里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两个怯生生的男孩，眉眼间竟有几分像老周木牌上那股执拗劲儿。
“您就是沈姑娘吧？”妇人眼圈发红，把手里的布包往前递，“我叫周春燕，这是我娘给我绣的帕子，不值钱，却是我们的心意。”
布包里是十条素面帕子，边角绣着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看得出来费了心思。沈辞接过帕子，往孩子们手里塞了刚出锅的豆沙包：“快趁热吃，路上冻坏了吧？”
周春燕抹了把泪：“不冷，心里热乎。拿到地契那天，我娘摸着我爹的牌位哭了半宿，说总算能对得起他了。”她指着最小的男孩，“这孩子跟我爹同名，叫周念安，就是想让他记着，安稳日子来得不容易。”
小念安咬着豆沙包，含糊不清地说：“娘说，爷爷是英雄，跟溶洞里的义军爷爷一样，都是好人。”
沈辞心里一暖，拉着周春燕往屋里坐：“苏爷爷听说你们要来，特意熬了姜枣茶，说是驱寒。”
正说着，苏爷爷端着个陶壶进来，看见周春燕，笑着点头：“像你娘，眉眼周正。当年你娘抱着你在矿门口哭，还是我给她送的棉衣呢。”他把姜枣茶倒在粗瓷碗里，“尝尝，加了落霞山的红糖，甜得很。”
周春燕捧着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道：“我娘说，当年矿难后，是沈姑娘的爹偷偷给她塞了半袋米，不然我早就活不成了。这份情，我们记了二十年。”
沈辞想起爹临终前总念叨的“春燕娘不容易”，原来还有这段往事。她从柜里拿出本线装书：“这是周先生整理的矿难案卷宗，里面记了你爹的事，还有他写的那张警告字条，留给念安吧，让他知道爷爷是个心细的人。”
周春燕接过卷宗，手指抚过封面上的“周明远”三个字，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爹的名字，终于能堂堂正正写在纸上了。”
午后，雷啸天带着听风寨的弟兄来了，还拉着辆板车，上面装着新做的桌椅和两床棉被。“秦掌柜听说你们要搬回青溪镇住，特意让人打的家具，”雷啸天挠着头笑，“石勇把他家隔壁的空屋收拾出来了，火炕都烧好了，拎包就能住。”
周春燕看着板车上的东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石勇媳妇从外面进来，手里抱着个木箱：“这是镇上婶子们给孩子做的衣裳，都是新棉花絮的，暖和。”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十几件小棉袄，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实在的暖意。
孩子们早就跟阿竹和小石头玩到了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用树枝在结冰的溪面上画画。小念安画了个举着铜哨的小人，旁边写着“爷爷”，虽然字是反的，却看得人心里发烫。
“沈姑娘，我想跟您学做糕点。”周春燕忽然说，“我娘会做些针线活，我们娘俩想在镇上开个小铺子，不求赚大钱，能糊口就行，不想总麻烦大伙。”
“这主意好！”沈辞立刻点头，“我这铺子正好缺个帮手，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来跟着学，等手艺熟了，我帮你在街口盘个店面。”
苏爷爷在一旁道：“我药铺也缺个抓药的，你娘要是愿意，来我这儿搭把手，管吃管住，还能学认草药。”
周春燕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窗外孩子们的笑闹声，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我替我爹，替我娘，谢谢大伙！”
雷啸天赶紧把她扶起来：“快起来！咱们青溪镇就讲究个互相帮衬，哪能让英雄的后人受委屈？”
傍晚时分，周春燕带着孩子们去看新家。石勇在门框上贴了副新写的春联，上联是“旧岁冤屈随雪化”，下联是“今朝安稳伴春来”，横批是“守心”。周春燕摸着横批上的字，忽然想起沈辞说的“守住心里的光”，眼眶又湿了。
沈辞站在糕点铺门口，看着周春燕一家走进那间亮着灯的小屋，心里格外踏实。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碎的雪沫子，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雷啸天和石勇在街边扫雪，苏爷爷站在药铺门口，给过往的镇民递姜枣茶，周先生领着孩子们在学堂里排练新戏，唱的是“青溪镇里好人多”。
“沈姐姐，你看！”阿竹举着支刚折的腊梅跑过来，花瓣上沾着雪，“周先生说，这花像你，看着冷，其实心里暖。”
沈辞接过腊梅，插进窗台上的青瓷瓶里。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瓶身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凌火当年留在她手背上的泪痕。她忽然想起他说的“等雪化了，咱们去摘腊梅”，原来有些约定，会在时光里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夜深时，沈辞关了铺子的门。后院的桂花树下，她埋了坛新酿的酒，旁边是从溶洞带回的荧光石，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她蹲在树下，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写了“安”字，又写了“暖”字，最后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远处的学堂还亮着灯，周先生大概还在整理新县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像一首温柔的夜曲。青溪的流水在冰层下静静流淌，带着雪水的清冽，也带着满镇的暖意，往远方去了。
沈辞知道，青溪镇的故事还在继续。周春燕的糕点铺会开起来，小念安会走进学堂念书，溶洞里的义军故事和矿难的真相会一代代传下去，像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长下去，结实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