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儿的小嘴唇干裂开来,卷曲翘起的一层薄而透明的干皮,看起来让人揪心。裸露在外的娇嫩皮肤,无论是脸或身上,也都已经被烈日晒得发红。
记得半个月前她十二天时,汤圆儿跟着妈一起去看她,那时她还没这么胖哩。
汤圆儿慌忙脱下自己的上衣,扯下黄瓜架上绑着的几根绳子,拴了衣服的四角,绷起一个临时的‘遮阳棚’来。
把小四儿抱起来放进了荫凉里,汤圆儿这才稍稍安心,并决定要冒一次险——光靠这脸盆大小的一件衣服,是不足以抵抗这种天气的炎热的。
而黄瓜地的另外一头,有一个小藕池,那里面的荷叶,就是天然的遮阳伞。
但必须谨慎小心。
谁也说不准,在这附近的某一个角落里,有没有潜伏着守株待兔的,那些来抓人的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汤圆儿深刻的感觉到,原来人在绝境时,五感是可以被自觉地无限放大的。
刚才穿着衣服,黄瓜秧子上的毛刺尚且扎人,这会儿光着膀子穿梭其中,汤圆儿一下子就突然明白了,人类最初发明衣服的初衷之一。
有些事,没亲历过,可能就永远只会觉得,那只是个停留在嘴上的道理而已。
“为什么”这三个字,只能靠身心一起去经历,体会,然后自然的铭记入骨。
折了一堆荷叶回来,汤圆儿把整个头顶,布置成了一片阴天,一下子,就凉爽了很多。
盘腿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四儿来,一只手伸手摘了一根还带着花的黄瓜下来,转着圈儿仔仔细细地啃掉了一圈儿的皮,露出了里面的瓤来,这才把它轻轻地放到了小四儿的嘴边。
小婴儿感受到了水汽,便条件反射般,不住地吮吸起来……
哺乳动物的这种天性,决定了其生命力的顽强,当然,也致使其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
“小四儿真乖,不哭不闹,等天色暗下来,我就带你回去找你妈——你绝对是个有福气的小姑娘。我太爷说过,有福气的人,遇难时就会有人搭救。”
这几年,时不时地总是能在道旁路边看到筐子纸箱之类,里面,也都无一例外的会放着一个女婴。偶尔也会有男婴,但大概率是生下来就身患某种先天残疾的。
偷偷的生下来,偷偷的丢弃掉。
这个特殊的时代,造就了很多宛如幽灵一般,无声来去的,弃婴者。
在生活的穷困无奈和高压的法规律条面前,人性和亲情,总是会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变形扭曲,丑陋毕现。
“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劳力,多一个劳力就可以多挣工分。多挣工分就代表着,可以吃饱肚子。”
“女娃终归是人家的人,男娃才是传香火的人。”
“十个黄花女,抵不上一个瘸腿儿。”
……
这些本质荒谬无比但却逻辑清晰无解的洗脑真言,从上古时期便被遗留传承下来,并经历了几千年时光的淬炼,最终深入到了每个人的大脑和骨髓。
天色终于慢慢暗了下来,也起了风,凉快了。
小四儿在汤圆儿的怀里熟睡,不知道到底是黄瓜的汁水让她吃饱了,还是已经饿晕了。
可汤圆儿的全身疼的要命,尤其是两条胳膊,已经麻了又麻。
小四儿很轻。可这会儿对他来说,沉重如山。
怀抱着她,慢慢地从地里探出脑袋来,见四下无人,汤圆儿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快步朝家走去。
除了几个在门口空场上铺着凉席破布,裸露着上身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头老太太,路上,没遇到人。
孔素兰在门口张望着,离老远就看到了汤圆儿瘦小的身影,慌忙迎上前来,接过了小四儿,转身进了屋。
院门被反闩上,进了里屋,一直如坐针毡的丁国强媳妇,红着眼眶一脸惊喜的赶紧接过孩子,坐到旁边喂奶去了。
堂屋里,汤圆儿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的吃着已经凉了的剩饭。
“一直就猫在黄瓜地里??”
“嗯。”
“热吧?”
“我撅了一大堆荷叶头上挡着……”
“我的儿,受的这都是啥罪……”
“小四儿更不好受……咦,我爹呢?”
“去给你国强叔送饭了……”
“抓住了?!!”
“唉,没跑开……顺便看看能不能说个人情,把三子给抱回来,几岁个孩子,吃喝屙尿的……”
“多长时间了?”
“有,一个多钟头了吧??”
“一个多钟头……不会是出啥事儿了吧……”
“不至于吧?罗秃子又不是不认识你爹。”
汤圆儿一边吃着饭,一边眼皮“突突”直跳……
他先前已经跟爹多次地去过那个关人的地方送过饭,对象囊括了各色亲戚朋友。
那地方,无论横竖怎么看,甚至都不如逢集时的猪羊市。
乡计生办的那个天井院子。四四方方一圈四面,上下两层的楼房。
有单间有大开间。
单独房间里,关着的是暂时不能放但又有人情在身,关照过的。
没牵扯没关系的一般人,都关在楼上楼下那几个大开间里,十几二十米那么长,能挤着百十号人,有站的,有坐的,有就地躺着的,男女混杂。
在墙角处放着个大塑料桶,旁边扔几本破书或者一沓废报纸,大小便就地解决——推开门,一股子发酵过的屎尿骚臭味,夹杂着汗味儿屁味儿人肉味儿就扑面而来,噎得人上不来气。
到了那会儿,什么脸面顾忌,不存在的。
人生两事不能忍,一是进来二是出。肚子饿了出盗贼,活人不叫尿憋死。
门一关,一把铁锁冰凉,连看着的人都嫌弃,不愿意靠近。
等级是无处不在的。
能被关进这大通间的,那铁定了就是没关系没门路的,谁又能在乎他们?他们谁又能在乎?
放下饭碗,汤圆儿起身走出门去。
“妈,我去看看,爹为啥还没回来。”
“自己放机灵点儿!”
“知道了。一会儿就回来。”
计生办的院子就在镇店的南头,也就二里多地,总共也没几步路。
离得老远,就能看见上下两层的所有房间的电灯,都亮着。这地方近来的热闹程度,不亚于两天一次的大集。
大门上头吊着的那盏昏暗的灯泡亮着,数不清的飞蛾昆虫,不厌其烦地围着它,无声地扑腾着。
院子楼顶上举着一盏大瓦数的灯泡,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汤圆儿一走进院子,愣了。
院子正中站着十几个人,父亲黄国庆也在其中。
此刻,所有人全都神色紧张的仰着脸,看着楼顶。
“国强!!你可不能犯傻!你先下来再说行不行?!”黄国庆朝着上面吼着。
汤圆儿抬头一看,楼顶边缘处,单砖砌成的防护栏上,骑着一个满脸神色决绝的男人,正是被抓的丁国强。
罗秃子也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楼顶,可能是被眼前的情形吓到了,这会儿说话都有点儿打结:“丁,丁国强!我,我我告诉你,这儿可不是能让你放肆的地方!!你快下来!你要是把护栏弄坏了,得赔……”
丁国强瞪着通红的双眼,颤抖的双手扒着护栏,一条腿耷拉在外面,咬着牙看向下面,灯光的角度诡异地打在他的面上,如同血色在慢慢流失一般,干黄中夹杂着惨白……
“你们要杀要剐,我都认。我闺女太小了,跟孩子啥子关系嘛……我求你们发发善心,让我哥先领回去……”
汤圆儿走到父亲近前,抬头向上看着,压低嗓门道:“爹,咋回事??”
“我那会儿来给他们爷俩送饭嘛,等吃完了,你国强叔央求看门的,说孩子小,怕睡地上一夜受不住,让我把三儿先领回去……人家死活不让。我又去找到罗秃子,好话说尽,也还是不让……”
“你没见着得板叔?跟他求求情??”
黄国庆一听,登时一咬牙,轻声恨恨道:“要不是他,还走不到这一步……狗日的说话更难听!你国强叔这才一狠心,冷不防窜出门来,顺着铁梯子上了楼顶要寻死觅活……”
正说话间,夏得板突然从一间房里快步走了出来,到了院中站定,伸手一指楼顶的丁国强,咬着后槽牙冷冷骂道:“你跟老子玩横的是吧?!你个犯罪户,因为啥进来的心里没一点儿数??还敢拿跳楼威胁政府,讲条件?!来来来,你今晚最好是跳下来,红血白浆子崩到地上,算你是个有种带把的!要不然,之后看我咋调理你!!”
丁国强的面色逐渐归于平静,目光也开始变得有些呆滞起来,嘴里不知道念叨着啥,身体微微向前……
“叔!!小四儿我找着了!还有!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跳楼跳的动静更大一点儿!你听不听?!!”
汤圆儿见丁国强突然沉默不语,身子要动之际,突然大声地朝他吼道。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尖叫起来的孩子吓了个一哆嗦!
黄国庆一听儿子吼出这么句话来,更是直接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