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狗儿竖起脑袋，放眼望去，门框之内的雪夜早已没了李猪儿的身影。卓无穷关门，但留着一条缝，观望良久。
然后关紧，上闩。
然后从床底下抽出落葵，解穴。
在这个过程中，崔狗儿的眼光寸步不离卓无穷，但就是不动声色。在落葵提出疑问时，他更是说：
“他傻归傻，但就是听我的话。是我让他这么干的。”
落葵将信将疑：“那太监的轻功比雪还轻，我都听不出来。”
“您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了。”
“那他干吗又乱砸酒坛子呢？”
“您通身上下都散发着要命的女人香，要是不下雪，路上都能飘个一年半载不散。总不能放屁掩盖吧？但一下子哪来那么多屁放。”
落葵有点骄傲，也有点后怕，不安地说：“是我太粗心大意了，但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控制不了它。”
“没人说您错了。就想说您身上究竟藏的什么高级玩意儿，胡姬算是大有钱人吧，她有一屋子胭脂香料，就是没您这一款的。”
“我从不用胭脂香料。它是天生的。”
“……您这款省钱省心又省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你喜欢吗？”
“想送我一点？”崔狗儿迷惑不解，“这玩意儿拿得下来？”
“拿不下来。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常来啊。”
崔狗儿吓坏了：“不能再来啦，会坏大事的。我都成太监了，再功亏一篑的话……您说我该往哪儿死才能避开列祖列宗的脸？”
没想到落葵的反应极其激烈。她吼了起来：“你不是太监，你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男人。”怕远方的敌人听不见似的。
“好好好，您说得好，我巴不得呢。您消消气儿。”
“往后不许再这么说自己了。”落葵又跪回原地，连抚带摸，温柔得像一只小绵羊，全然没了发脾气的样子。
“决不。但往后您不许再来了。”
“胡姬最懂你了，她就说你不会让我再来的。”落葵一脸失落，“要我说安养园这么偏僻，哪怕我留下来照顾你都没事儿。”
“我是缺照顾的人吗？我是天生照顾别人的苦命人。李猪儿是缺心眼的太监吗？一点不缺，方才他就发现了异常。”
落葵一惊：“发现什么异常了？”
“傻缺从来不闹事的，可是他闹了。”
“那怎么办呢？我坏事了吗？”
“还好啦，有办法补救。从明儿起，我让傻缺每隔三天砸一回。一次蹊跷，两次巧合，三次五次无数次就是不正常了。”
“感觉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一些。”
“您的想象力起伏太大了，跟我的人生一样。往后我思考人生的时候保准能想起您……”
落葵喜形于色：“被你惦记的我将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您只会说好听话吗？”
“不只啊，但总不能千里迢迢跑来说难听话吧？”
“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想说，希望在我想起您的时候，您都能在胡姬身边。这样的话，我的思念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一块儿想比较方便是吧？我当然在她身边了，我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我和她就在西北郊头等你回来。”
“老天爷果然疼我。”崔狗儿半眯着眼，一脸享受。
“我喂你吃饭如何？”
“好啊，直接上棒子肉，吃什么补什么。”
落葵呼啦起身，又呼啦拔出十般断天刀，再呼啦挑起一块棒子肉，紧接着呼啦呼啦舞起了刀。当棒子肉又回到铁板时已成均匀的碎块。如果她想嫁人，光凭这刀工就能引起哄抢。
刀法精湛且美，但美是来自于她的人。她也许不是最美的，但给人的美感却是无可匹敌的，宛如她的体香妙不可言。
这种美感包括美丽但不限于美丽，包括气质但不限于气质，包括魅力但不限于魅力，包括诱惑但不限于诱惑，包括个性但不限于个性，包括善良但不限于善良，包括生活但不限于生活，包括艺术但不限于艺术。尽管她并不完美。这么说并不矛盾，个中道理就像——老虎在大自然里无疑是美的，但一旦走近人群，它就是暴力的象征。
她的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崔狗儿漠然置之。他又紧盯着卓无穷看，也因此准确地捕捉到了卓无穷有意无意“偷偷看他”的一个眼神。这不是这些年熟悉的傻缺的眼神，但也不是曾经的一穷的眼神，而是一种全新但很难摸清的眼神。
床的里侧就有一扇窗，崔狗儿拿起枕边的八般弱水剑抵开了它。大雪纷纷扬扬。但风不见了。要不是歇息去了，就是被下大了的雪压在地上，且结成了冰，否则这世间怎会如此安静？他听到了伤口冒血的声音，也听到了胡姬辗转反侧的声音。
浅浅的一盘棒子肉，落葵就给了崔狗儿以母亲的概念，尽管她显现出来的年轻甚至可以媲美胡姬，显现出来的不经事甚至超过初出茅庐的少年。但在此之前崔狗儿脑子里就从未形成过母亲的概念，因此叫他如何不失魂荡魄？又如何不将千愁万绪一齐涌却心头？
不知几时，他在落葵的怀里睡着了，嘴里还含着落葵的呢喃。他的残疾人生在一个难得的安稳觉中拉开了序幕。
他做了一个梦——他总是做相同的梦，今夜亦不例外。梦里头他在磨刀，一把轻轻一下就可以剖开安禄山肚子的刀。虽然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梦，但他一定会剖开安禄山的大肚子，再而掏空五脏六腑。
天一直没亮起来，或许直接跳入了第二天、甚而是第三天的雪夜。管它是哪一天呢，聚散总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崔狗儿赶走了落葵。那一下子落葵似乎成长了不少，并没有显现出符合自己风格的带了点任性的依依不舍，反而抓起刀剑转身就走。
但在抓起刀剑之前，她俯身吻住崔狗儿的前额，而后说：“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梦里都有一个白马王子，而你就是我心中白马王子的真实形象。就是这张脸差距太大了。”
崔狗儿说：“‘许多悲’就像诗歌里开出来的一朵花，不管诗歌有多悲伤，它始终是花。悲伤只是它的肥料，您不必为逃避而逃避。”
难得诗情画意，又说：“这名字招人遐想，引人入胜。”
落葵不语。在她推开门即将离去的时候，崔狗儿问：
“如何征服一个好比生满了锈的锁头的女人？”
“给她找一个男人。我奶娘说的，要我不会这么做。”
“如果有两个这种女人呢？”
“一枪挑了算了。”落葵回头，留下了一个罕见的俏皮笑脸，“也是我奶娘说的，她那人性急。”
迈出门槛又说：“但她的话可信，原因她那人可靠，要是没有她，我们绿洲早就变色了。”
崔狗儿是虚心求教的，因为他嘴里的那两个女人并非凭空捏造，而是除了李猪儿之外的安禄山最贴身的保镖，名字叫做云朝和雨暮。想要剖开安禄山的大肚子，必须先过了如上三人把守的津关险塞。
卓无穷又守在门边观望良久。然后关门，上闩。崔狗儿没有发现落葵暗中给卓无穷留下了什么。
屋内余香缭绕。落葵余留下来的女人香。崔狗儿深呼吸，又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涩涩一笑：“也只能找人帮忙了。”
卓无穷又坐在火炉边喝酒，偶尔啃一口棒子肉。崔狗儿想跟他开一个玩笑：“你能一枪挑了那两个女人吗？”但没有说出口，因为习惯了与他手语交流。尽管傻缺已经证明了傻缺不是傻缺。
还是用手语吧。卓无穷脸色立马发白，拼命摇头，一副不惜将脑袋甩了也决不屈服的坚强样儿。崔狗儿继续玩手语：
“看把你吓的，你不会也是太监吧，当年被我家狗咬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