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印里那片桃花被风卷着打了个旋儿,最终落进泥里。
薛兮宁望着那抹残红,后颈的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想起方才贺彦祯抓住她衣袖时,指尖冷得像块冰,想起他喉间滚出的那个“父”字,卡在半道又咽了回去的哑涩。
“阿宁。”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惯常的沉稳,却比往日多了丝紧绷。
他垂在身侧的手虚虚拢着她的腰,没有真正碰上去,像在克制什么。
薛兮宁抬头,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那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
前院突然传来小厮尖细的通报:“薛大公子到——”
话音未落,穿玄色锦袍的身影已转过月洞门。
贺彦祯今日换了身素色交领长衫,腰间只挂了块羊脂玉佩,瞧着比往日更像个清贵书生。
他抬眼看见廊下的,脚步微顿,旋即弯下腰行大礼:“草民贺彦祯,见过靖王。”
没动。
他倚着廊柱,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镶嵌东珠的玉带钩。“薛大公子今日倒有闲心。”他声音清淡,尾音却像淬了冰,“阿宁有孕三月,本王前日才命人去太医院讨了安胎方,说是最忌劳神。”
贺彦祯直起腰时,额角沁出细汗。
他望着腰间那枚与萧明德同款的螭纹玉扳指,喉结动了动:“草民听薛夫人说阿宁总念着庄子里的桃花,特意带了她从前爱喝的蜜渍桃花露。”他伸手从随从手里接过青瓷坛,坛身还裹着棉帕,“温着的,大夫说孕妇喝些甜润的好。”
薛兮宁盯着那青瓷坛,突然想起上辈子看的原书里,贺彦祯第一次送她桃花露是在及笄礼上。
那时她仗着薛府嫡女的身份把坛子摔在他脚边,骂他“攀高枝的野种”。
如今她摸着微凸的小腹,喉间泛起酸意——原来有些因果,从穿书那日起就缠上了。
“景宣。”她轻轻拽了拽的衣袖,“彦祯大老远来,总不好晾着。”
垂眸看她,眼底暗潮退了些,却仍像块压着火星的炭。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垂时微微发颤:“你说如何便如何。”
贺彦祯的目光黏在那只手上,直到收回手臂,才牵强笑道:“阿宁,我有两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廊下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桃花瓣扑在薛兮宁脸上。
她望着贺彦祯眼底那簇几乎要烧起来的光,想起昨夜萧明德在案前写的那封密信——“北疆旧部,慎之”。
她摸了摸肚子,突然笑出声:“大哥说的可是庄子后园那株百年老梅?
前儿春桃还说开得极好,不如让她带大哥去瞧瞧?“
贺彦祯的脸瞬间白了。
他张了张嘴,又咽回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勉强扯出个笑:“也好,也好。”
春桃捧着个青瓷碟过来时,他正盯着廊下的青石发呆。
碟里盛着切好的雪藕,白生生的,像他此刻的脸。“大公子请。”春桃脆生生道,“姑娘说这藕是庄子里新挖的,最是清甜。”
贺彦祯接过雪藕的手在抖。
他望着薛兮宁被半扶半搂着往正厅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方才说“一会儿来接你”时,那语气像在说“这是我的东西,你碰不得”。
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在薛府马厩里,老管家揪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野种也配姓薛?”那时他疼得掉眼泪,现在却觉得,比起此刻心口的钝痛,那点疼根本算不得什么。
正厅里,将薛兮宁按在软榻上,又拿了个锦枕垫在她腰后。
他转身去取茶盏时,薛兮宁瞥见他后颈绷起的青筋——这是他动怒时的惯常模样。“景宣。”她唤他,“你是不是...吃醋了?”
的手顿在茶海上方。
他侧过脸,耳尖泛红:“本王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划清界限。”
薛兮宁笑出声,伸手拽他衣袖:“那你过来。”
他俯下身,发间沉水香混着茶盏的热气涌进她鼻端。
薛兮宁指尖抚过他眉峰,轻声道:“我知道你看见方才廊下的事了。
彦祯他...有些心事藏得深。“
“本王知道。”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他看父王的眼神,像看...血脉相连的人。”
薛兮宁的指尖骤然收紧。
她想起萧明德昨日在案前写的“贺”字,墨迹未干时被风吹皱了边角。
正要说什么,窗外突然传来春桃的惊呼:“大公子,那梅树旁的冰面薄!”
两人同时转头。
透过雕花窗,正看见贺彦祯踉跄着扶住梅树,雪藕碟摔在地上,白生生的藕片滚进冰缝里。
他抬头往正厅望来,目光与相撞,又迅速垂了下去。
“阿宁。”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湿的衣领,指腹擦过她锁骨时微微一顿,“你这衣领...何时湿的?”
薛兮宁摸了摸,是方才站在廊下时,房檐滴下的融雪。
她刚要说话,却见从袖中取出帕子,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慢慢替她擦拭。
帕子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擦过的地方却泛起一片灼热。
窗外,贺彦祯的随从正弯腰捡藕片。
有片藕滚到梅树底下,被积雪半掩着,白得刺眼,像块未愈合的伤疤。
的帕子擦到锁骨下方时,指腹突然碾过一块凸起的水痕。
他垂眸,见那处布料因融雪浸透而泛着深青,像块洗不干净的污渍。“方才在廊下站了多久?”他声音放得更轻,指节却在帕子下绷成冷硬的线条。
薛兮宁望着他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喉间泛起几分甜腻的慌乱——她原是故意站在檐角滴水处,好引贺彦祯注意到她孕后畏寒的模样,可此刻被攥着的手心里沁出薄汗。“就...就一会儿。”她指尖勾住他腰间玉带钩,尾音不自觉带了软,“景宣的帕子好暖,比暖炉还...”
“阿宁。”突然捏紧帕子,指腹重重碾过她锁骨。
他抬眼时,眼底暗潮漫到了眉峰,“你在躲我。”
薛兮宁呼吸一滞。
她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想起昨夜他翻查贺彦祯近三月行踪时,也是这样将密报折成锋利的棱角。“我...”她刚要解释,却见他喉结动了动,帕子突然松了力道,顺着衣领滑到她颈后,“痒。”她噗嗤笑出声,伸手去抓他手腕,“景宣,你擦得我脖子痒。”
的指节在她掌心颤了颤。
他低头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再抬头时眼尾泛红,倒比动怒时更显狼狈:“明日让吴承恩送二十个手炉来。”他替她拢紧衣襟,指尖在盘扣上停留片刻,“还有,往后贺彦祯来,你只消在暖阁见他。”
薛兮宁望着他耳尖未褪的红,突然伸手勾住他后颈。
他身上沉水香裹着帕子的余温涌进鼻腔,她轻声道:“景宣可知道,方才彦祯看你的眼神?”
“像看块能撬动山河的玉印。”握住她作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本王昨日翻了吏部旧档——贺家三代前犯过谋逆案,主犯嫡子逃去北疆,与薛老夫人的乳母是同乡。”
窗外传来春桃的轻咳。
薛兮宁这才惊觉方才说话声大了,忙推他:“我去换身干衣裳。”她起身时,他还攥着她的手,直到她用指腹蹭了蹭他掌心,才慢慢松开。
贺彦祯在偏厅等得指尖发僵。
他望着案上那盏凉透的茶,茶沫聚成深褐的团,像极了薛府马厩里那滩没擦净的血。
门帘掀起时,他霍然抬头,却见薛兮宁穿着月白襦裙立在门口——那是她及笄前最爱的款式,领口绣着并蒂莲,裙角还沾着半朵未扫净的桃花。
“大哥瞧着可还认得?”薛兮宁扶着春桃的手坐下,腕间银铃轻响,“前儿收拾旧衣,偏巧翻出这袭。”
贺彦祯的指甲掐进檀木桌沿。
他望着她微凸的小腹被月白布料衬得更显,喉间泛起腥甜——从前他总嫌这颜色太素,此刻却觉得,她穿得越像未出阁的姑娘,越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阿宁是在笑我?”他声音发哑,“笑我如今连你换身衣裳都要在意?”
薛兮宁端起茶盏吹了吹,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大哥说的哪里话?
我只是想起...那年我摔了你的桃花露,你蹲在院子里捡碎片,手被扎得全是血。“她抬眼时,眼底漫着清浅的笑,”那时我便想,大哥的手生得真好,该拿狼毫写小楷,不该捡碎瓷片。“
贺彦祯的呼吸骤然急促。
他望着她垂落的眼睫,想起昨夜在薛府祠堂翻到的族谱——薛老夫人的小字,与北疆那支贺氏的祖奶奶竟差着一个字。“阿宁。”他突然伸手按住她搁在案上的手,指腹碾过她腕间银铃,“萧承魏府的三姑娘,昨日坠了胎。”
薛兮宁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她望着他泛青的指节,想起萧明德说萧承魏是母族旁支,而三姑娘的未婚夫,正是北疆来的盐商。“大哥说这个做什么?”她抽回手,“我与萧府姑娘素无往来。”
“可她的胎像,与你如今的脉象像极了。”贺彦祯盯着她骤然绷紧的肩,“大夫说她是被人下了雪上霜,那药混在甜汤里,头三月最是难防。”他从袖中摸出颗蜜饯,放在她手边,“阿宁最爱的蜜渍桃花,我让厨房多蒸了两盏。”
薛兮宁望着那枚蜜饯,桃花瓣在蜜里泡得发白,像极了方才冰缝里的藕片。
她捏起蜜饯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才会有的茧,可他总说自己只会舞文弄墨。“大哥今日话多了。”她将蜜饯塞进嘴里,甜得发苦,“莫不是...有什么要托付我的?”
贺彦祯望着她染了蜜色的唇角,突然笑了。
他起身时,素色长衫扫过她裙角,像片不肯离去的云:“阿宁若信我,明日卯时三刻,后园梅树旁。”他走到门口又顿住,“对了,景宣送的手炉,夜里别搁在床头。”
竹帘被风卷起半幅,吹得案上蜜饯纸簌簌作响。
薛兮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还带着他体温的腕骨——方才他按上来时,指腹在她尺泽穴上重重压了三下,那是薛府暗卫传递消息的暗号。
“姑娘。”春桃捧着新茶进来,“靖王说用晚膳了。”
薛兮宁应了声,却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出了神。
梅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双张开的手,要将什么人往暗处拉。
她摸了摸小腹,想起贺彦祯最后那句话里的弦外之音——他明明在说手炉,可她却想起昨日拆的那封北疆来信,信上的火漆印,与方才他袖中露出的半枚,竟有七分相似。
廊下传来的脚步声,沉稳得像敲在心上的鼓。
薛兮宁理了理裙角,将蜜饯纸折成小团握在掌心。
她知道,明日的梅树旁,该是要摊开些旧账了——只是不知,摊开的会是贺彦祯的底牌,还是她自己埋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