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纸时，薛兮宁已换了月白衫子，发间只簪一支青玉小簪，提着雕花木匣往萧明德的院子去。
匣里装着他昨日提过的龙尾砚，墨汁在瓷盅里晃出细碎的光，倒映着她微抿的唇。
萧明德正坐在廊下的藤椅里，膝头摊着半卷《贞观政要》，见她来，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眼角的细纹里浮着笑：“昨日把松烟墨当油烟墨使，手脏得像只小花猫，今日倒学乖了？”
薛兮宁蹲在他脚边开木匣，砚台的凉意透过帕子渗进掌心：“那是老王爷的墨香太醉人。”她抬眼时眼尾微弯，“再说了，昨日要不是您帮着圆谎，景宣定要追问我为何躲在偏殿半日——”
“你呀。”萧明德摇头，指节叩了叩石桌，“倒把我这把老骨头拉去当同谋。”
瓷盅搁在石桌上轻响，薛兮宁捏着墨锭在砚池里打圈，墨香渐渐漫开。
她望着砚中渐浓的墨色，声音轻了些：“从前在薛家，我也常替父亲研墨。
他总说我手笨，磨的墨不是太浓就是太淡......“
廊下的风掀起她额前碎发，萧明德的目光在她发顶顿了顿，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景宣说你总爱把心事藏着。”他指腹擦过她沾了墨渍的指尖，“往后若觉得累，便同我说。”
薛兮宁垂眸应了声“好”，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
石桌上的墨汁已浓得能挂住笔，她取了萧明德常用的狼毫递过去，腕间银铃轻响：“今日老王爷可要写幅‘守心’给我？”
“守心？”萧明德接笔时指尖微颤，笔锋悬在宣纸上方，“昨日写那两个字，是见你总往庄子里跑，怕你......”他忽然顿住，笔锋重重一顿，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院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薛兮宁抬头望去，见小丫鬟春桃攥着帕子站在月洞门边，脸色有些发白：“姑娘，前院守卫说......说薛大公子来了。”
石桌上的墨盅晃了晃，薛兮宁的指尖在桌沿轻轻一扣。
萧明德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将笔搁在笔山，声音沉了些：“你去迎他，我回屋歇会儿。”
她应了声，替他拢了拢外袍，转身时袖角扫过石桌，带起一缕未散的墨香。
贺彦祯站在回廊尽头，玄色锦袍沾了晨露，腰间玉佩在风里轻晃。
他面前的守卫执剑横在廊口，声音冷硬：“这是靖王府辖地，外客不得擅入。”
“我是薛府大公子，来见我妹妹。”贺彦祯的声音比晨雾还轻，指尖却掐进掌心，“她昨日还在府里用饭，今日怎就成了外客？”
守卫的剑穗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猩红丝线。
贺彦祯望着那抹红，喉结动了动——这是亲卫的标记，他在北疆见过，在的暗卫身上见过。
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廊下的竹帘。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廊尽头的石桌，看见石桌上未干的墨迹，看见那抹月白衫子的背影。
然后他看见了萧明德。
帝王坐在藤椅里，外袍半敞，露出内里绣着暗云纹的中衣——那是只有皇家才有的云纹，贺彦祯在幼时见过一次，在他母亲的妆匣里，在半卷被撕碎的密信上。
他的呼吸突然顿住，喉间像塞了块冰。
记忆潮水般涌来：五岁那年，他躲在母亲房里的衣柜，听见她哭着求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殿下，阿祯是您的骨血......”
玄色锦袍上的云纹，和此刻萧明德身上的，一模一样。
“公子？”随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隔了层毛毡。
贺彦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能看见萧明德转头时眼角的细纹，能看见薛兮宁转身时发间青玉簪子的光。
竹帘“啪”地落下来，遮住了廊下的人影。
贺彦祯往前踉跄一步，守卫的剑刃擦过他手背，火辣辣的疼。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伸手去掀竹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薛公子！”春桃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姑娘请您去东厢茶厅。”
贺彦祯的手悬在竹帘上，半天没动。
他望着竹帘上晃动的人影，忽然想起昨夜在薛府翻到的那本旧账——二十年前，薛老爷去北疆公干，同去的通房丫鬟再没回来。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他望着自己发颤的指尖，突然笑了。
那笑比哭还难看，嘴角扯得生疼。
“劳烦带路。”他说，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
春桃转身时，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极了那年衣柜里的小兽，在黑暗里发出的，细弱却尖锐的，求救的呜咽。
薛兮宁站在东厢茶厅门口，望着回廊里那个僵直的背影。
他的肩背绷得像拉紧的弓弦，玄色锦袍下的脊背微微发颤，连发冠上的玉簪都在轻轻摇晃。
她刚要抬脚，就见他突然转过身来。
晨光里，他的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惊，像是痛，又像是终于被扯断的线，在风里晃啊晃，晃得人心慌。
“阿宁。”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叹息。
薛兮宁的脚步顿住，喉间突然发紧。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望着他手背上那道浅浅的血痕，忽然想起幼时他背她过雪坑，想起他替她挡下父亲的藤条，想起他说“阿宁别怕，哥哥在”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尖。
可此刻，他眼里的光，像是要烧尽什么似的，灼得她心口发疼。
她刚要开口询问，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的玄色披风掠过影壁，沈昭跟在他身后，腰间银剑在晨光里闪了闪。
贺彦祯的目光扫过，又落回她脸上。
他往前走了半步，像是要碰她的手，又像是怕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阿宁。”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哽咽，“我......”
薛兮宁望着他颤抖的唇角，伸手去碰他的手背。
他的皮肤凉得惊人，像浸在冰水里。
她刚要开口，就听见春桃在身后轻声道：“姑娘，老王爷差人来说，今日的字写好了，让您去取。”
她回头时，贺彦祯的手已经垂了下去。
他望着她，眼底的光渐渐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薛兮宁捏了捏他的手腕，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时，听见他低低应了声“好”，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东厢茶厅的门在身后吱呀作响，薛兮宁望着廊下萧明德的贴身太监捧着字幅走来，忽然觉得这晨光，比往日重了些，压得她肩头发沉。
她接过字幅时，余光瞥见贺彦祯站在原地，望着她的方向，像株被风折断的树，在晨光里，晃啊晃。
薛兮宁刚迈出半步，便看清了贺彦祯眼尾的红。
那红不是寻常的困倦，倒像是被烈酒浸过的朱砂，从眼底漫到眉骨，连睫毛都在发颤。
她正要开口问“可是病了”，却见他喉结动了动，突然伸手将她拽进怀里。
这一抱来得太急，她后腰撞在廊柱上，疼得倒抽冷气。
贺彦祯的手臂像铁箍般绞着她脊背，玄色锦袍上沾的晨露洇湿了她月白衫子，凉意顺着肌肤往骨头里钻。
更烫的是他落在她颈侧的泪，一颗接一颗，烫得她耳尖发疼。
“阿宁......”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好想你。”
薛兮宁僵在他怀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从前贺彦祯也抱过她，大多是她闯祸被父亲罚跪时，他蹲下来把她圈进臂弯；或是她摔在雪地里，他哈着白气把她捞起来。
可此刻这拥抱里没有半分从前的温度，他的手指深深陷进她肩胛骨，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又像是在抓一根即将沉没的浮木。
“兄长？”她试探着推他肩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你这是......”
“别问。”他把脸埋进她发间，呼吸急促得像跑了十里山路，“让我再抱会儿......就一会儿。”
风掀起廊下的竹帘，薛兮宁瞥见东厢茶厅的窗纸上，两个交叠的影子正随着他的颤抖摇晃。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萧明德院里，春桃说贺彦祯来时“脸色发白”，想起他手背那道被守卫剑刃划破的血痕——他从前最是讲究体面，何时这般不顾分寸过？
“彦祯。”她放软了声音，伸手轻拍他后背，“你若心里有苦，说与我听......”
话音未落，廊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薛兮宁抬头，正撞进沉如寒潭的眼。
他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沈昭跟在三步外，腰间银剑的流苏在风里划出冷硬的弧。
而更让她心跳漏拍的是，萧明德不知何时站在了身侧，月白中衣外随意披着件墨绿暗纹大氅，目光正落在她和贺彦祯交叠的身影上。
空气陡然凝住。
贺彦祯的动作顿住，后背绷成一张弓。
他缓缓直起身子，却仍攥着薛兮宁的衣袖不肯放。
薛兮宁能感觉到他指尖在发抖，从手腕传到她腕间，像一根颤动的琴弦。
的目光扫过贺彦祯紧扣她衣袖的手，眉峰微挑。
薛兮宁刚要解释，却见贺彦祯缓缓转头，目光落在萧明德身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上下滚动，嘴唇微微张开——那口型分明是“父......”
“薛公子。”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这是本王的庄子，你擅闯内院，该当何罪？”
贺彦祯的嘴唇闭合，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哽咽。
他望着萧明德腰间那枚羊脂玉扳指，又看了看自己左手小指——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是五岁那年，他躲在衣柜里偷看母亲藏信，被木刺扎的。
而萧明德的扳指上，也有一道几乎看不出来的细纹，和他母亲妆匣里那半卷密信上的压痕，一模一样。
“景宣。”萧明德抬手按住他肩膀，目光却始终落在贺彦祯脸上，“这位是薛大公子？”
薛兮宁察觉贺彦祯的指尖在她衣袖上蜷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正要开口介绍，却听贺彦祯突然哑着嗓子道：“草民贺彦祯，见过......见过老王爷。”
“老王爷”三个字说得极慢，尾音发颤，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
萧明德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忽然笑了：“薛大公子倒是生得面善。”
这句话像根银针，扎破了贺彦祯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松开薛兮宁的衣袖，后退两步，玄色锦袍下摆扫过廊下的青石，发出刺啦一声响。
薛兮宁伸手去扶，却被他侧身避开。
他望着萧明德，眼底翻涌着薛兮宁从未见过的情绪——有痛，有恨，有多年来在薛府做“义子”的屈辱，还有一丝几乎要溢出的期待。
“草民......草民告退。”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袖，转身时脚步踉跄，险些撞翻廊边的盆栽。
薛兮宁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又看向萧明德。
老王爷的目光仍追着贺彦祯，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扳指，那动作和方才薛兮宁替他研墨时如出一辙。
“阿宁。”走过来，将她的手拢进掌心，“随我去前院。”
薛兮宁回头时，正看见萧明德对着贺彦祯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太轻，却像块石子投进她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她突然想起昨日替萧明德研墨时，他说“怕你总往庄子里跑”，想起贺彦祯翻旧账时发现的“北疆通房丫鬟”，想起方才贺彦祯看萧明德时，眼底那丝几乎要烧起来的光。
风卷着几片桃花落在她肩头，薛兮宁望着贺彦祯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今日的晨光，比往日多了几分晦涩。
的掌心热度透过衣袖传来，她却仍觉得后颈发凉——方才贺彦祯那句未说完的“父”，像根刺扎在她喉咙里，让她连呼吸都带着疼。
前院传来小厮的通报声，说贺彦祯的马车已经出了庄子。
薛兮宁望着院外飘起的尘烟，突然抓住的手腕：“景宣，方才彦祯......”
“我都看见了。”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他看父王的眼神，像看......”
“像看父亲。”薛兮宁替他说完，声音轻得像叹息。
的手指骤然收紧。
两人对视间，远处传来春桃的呼唤：“姑娘，老王爷让您去取写好的字幅！”
薛兮宁转身时，瞥见萧明德站在廊下，手里捏着方才她替他研的墨锭，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而贺彦祯离去的车辙印里，不知何时落了片桃花，红得像一滴凝固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