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的车票
十月的一天，夜。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陈建国疲惫的脸。已是深夜十一点，宿舍里工友的鼾声此起彼伏，他却毫无睡意。拇指机械地滑动，某音短视频一个接一个闪过，直到那条某厂放假通知让他停了下来。
“由于市场原因，本厂从11月开始放假……”
陈建国叹了口气。这些年，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他想起老家镇子上曾经红火的纺织厂，如今大门紧锁。围墙外“招工”二字褪成了淡白色。生活不易，他想着，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吱呀的抗议。
几天后，陈建国踏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工地完工了，项目经理说“等明年开春再看看”。他买的是硬座，二十八小时的路程，能够省下两百多块钱差价。
车厢里挤满了和他相似的人，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塞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过道站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泡面、汗水和希望的味道。
“我后天早上就到县里了。”对面座位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捧着手机，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响，整个车厢都能听见女人的回应：“又回来这么早？不是说到腊月二十吗？”
“工地没活了，老板都结账走了。”
“那你不能在市里再找找别的活？这么早回来，吃什么喝什么？”
男人的手指关节凸起，紧紧攥着手机：“我……我都多半年没回家了，想看看娃。”
“娃好着呢！你回来干啥？多干一天多挣一天钱，开年娃的学费、家里开销，哪样不要钱？”
车厢里嘈杂，但这一刻，周围几个人都沉默了。大家互相瞥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那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尴尬。
“我就回去住几天，不行吗？”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行！现在回来，左邻右舍怎么看？还以为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别让人看笑话！”
男人不再争辩，挂断电话后，把头扭向车窗。夜色已浓，玻璃上映出他通红的眼眶。他抬手抹了把脸，动作粗暴，像是生气，但颤抖的肩膀出卖了他。
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哭，还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陈建国默默递过一包纸巾。男人愣了一下，接过，低声谢谢。
“兄弟，有家不能回啊。”男人哽咽着说，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陈建国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凉意。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刘素英，上次通话时还说家里欠的债快还清了，等他年底回来，好好过个年。想到刘素英收到毛衣时在电话里埋怨他“又乱花钱”却带着笑意的声音，他稍稍安心。可他也记得，去年因工期延误晚归时，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和几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冬天的穿堂风，凉得刺骨。 火车上那一幕，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如果知道他提前两个月回家，她会是什么反应？
………
第二天中午，陈建国刚到县城汽车站，手机响了。是工头老张。
“建国，到哪儿了？”
“到县城了，马上坐车回镇上。”
“先别急着回。”老张顿了顿，声音沉重，“公司刚通知，项目全线停了，今天开始全部放假，不是提前，是……可能就这么散了。”
陈建国愣在原地，汽车站的广播声、人群的嘈杂声突然变得很远。他攥着电话，指节发白：“什、什么意思？张工，那年底的工钱，还有……”
“意思是，账上也没钱了。工资结算到这个月，剩下的，等公司处理完设备再说。建国，对不住，我也没办法了。”老张叹了口气，电话里传来忙音。
电话挂断了。陈建国站在车站广场中央，十一月的风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他原本只是一位旁观者，同情别人的遭遇，现在却成了剧中人，而且更加残酷！他不仅提前回家了，甚至可能拿不到承诺的工钱。口袋里，给儿子买的新文具，给刘素英买的那条她看了好几次却没舍得的羊毛围巾，此刻都变得沉甸甸的。
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又熄灭。他以为自己是撑住这个家的柱子，现在却感觉，自己成了最先垮掉的那一块砖。
回镇上的班车半小时一趟，陈建国买了票，却没上车。他坐在候车室硬邦邦的塑料椅上，掏出手机，解锁，屏保是去年春节的全家福，刘素英笑着靠在他肩头，女儿扮着鬼脸。多幸福的一幕，此刻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口。
手指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徘徊，却始终没有按下拨号键。他几乎能想象到刘素英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会是强作镇定的安慰，还是无法掩饰的失望和焦虑？如果她也像火车上那位妻子一样，出于现实的压力，说出“先别回来”的话，自己会不会心伤？这些年离乡背井的辛苦支撑，那个叫做“家”的遥远念想，会不会在那一刻崩塌？
手机屏黑了，他又按亮。
打开通讯录，找到“素英”，却再次关屏。他想起结婚那天，刘素英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扛”；想起女儿第一次叫爸爸时，他在视频这头哭得像个孩子；想起父亲去世时，他因为赶工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是素英一个人操办了所有事情，事后只在电话里说“家里都好，你别担心”。这些年，他以为挣钱养家就是最大的责任，却似乎忘了，家需要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共同面对风雨的勇气。
候车室墙上的钟，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条未读消息是妻子刘素英昨天发来的：“天气预报说你那边要降温，我把厚毛衣给你寄去了，记得穿。路上小心。”
看着这条信息，陈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把，酸涩得厉害。这么多年了，年年外出打工，像候鸟一样追逐着工作的机会，从南到北，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可到头来，存折上的数字总是不见涨，仿佛他天生就是劳碌奔波的命，是别人口中那个“天命打工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片无根的浮萍，被时代的浪头推着走，却始终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岸边。
“回家吗？”这个念头再次尖锐地浮现。家，是温暖港湾，此刻却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他几乎能预见自己推开家门时，左邻右舍探询的目光，能想象妻子刘素英强颜欢笑下深藏的忧虑，还有孩子期待新年新衣的眼神。回去，意味着将眼前的困境直接带回那个并不坚固的屋檐下，意味着可能要面对更长久的无所事事和坐吃山空。那个在火车上哭泣的工友，他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
“要不……再试试？”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响起。或许可以去邻省的劳务市场碰碰运气？听说那边有几个新开的项目。可口袋里的钱还够支撑几天的食宿？年关临近，哪里还会轻易找到短工？万一再次落空，岂不是连最后这点路费和尊严都输掉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给儿子买的文具，那塑料外壳的触感冰凉。
“各位旅客，开往平陵镇的班车即将检票，请准备上车……”广播响起，打破了候车室里混浊的沉寂。陈建国条件反射般地攥紧了手中的车票，纸张边缘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几个背着行囊的人站起身，朝着检票口走去。
他却像被钉在了塑料椅上，屁股沉得抬不起来。目光茫然地扫过检票口，又落回手机上那张全家福。回去，面对的是一家人的愁容；不回去，独自承受这份漂泊无依的苦楚。哪条路，似乎都看不到光亮。
在距离家几公里的地方，好像有了一堵无形的墙。
班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隐隐传来，催促着归家的人。陈建国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张被捏得皱皱巴巴、几乎被汗水濡湿的车票。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票面在他指间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呻吟，但那方小小的纸片，终究没有被撕碎。他就那么僵直地坐着，看着检票口的灯光熄灭，看着那辆开往镇上的班车缓缓驶出车站，消失在拐角。
候车室彻底空旷下来。暮色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原来，‘家’这个字，有时候比‘工地’还要沉。 下一班车何时到来，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这张皱褶的票，最终能否登上任何一班归途。
他就这样坐着，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里，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
2025.1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