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瑶蹲下身，打开了立在墙角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夏日衣物，还有几本舍不得扔的高考精华笔记，以及厚厚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她将指南拿出来，深蓝色的封面入手沉甸甸的。翻开第一页，一股新鲜的、略带刺鼻的油墨气味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排列得如同蚁群般的学校名称、专业介绍、代码、招生计划……各种数据和信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复杂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未来地图。她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就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像是突然被抛入了一个浩瀚而陌生的信息海洋。
这就是决定她未来四年，甚至更长远人生的选择。每一个字符，都可能指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拿出一个干净的笔记本和一支笔，伏在书桌上，开始根据李老师的建议和自己的初步了解，列出一个清单：
· 省师范大学（本省最好的师范院校，教育学是王牌，去年录取最低分约535分） —— 分数有点悬，但可以冲一下？
·省财经大学（财经类专业热门，城市位于省会，去年录取线约525分） —— 也比较危险。
·省理工大学（理工科强劲，综合排名不错，去年录取线约515分） —— 这个应该比较稳妥。
·……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下一个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名字。但看着这个逐渐拉长的列表，诗瑶的心头却涌上一阵更深的迷茫。这些学校都很好，理性分析，都是“性价比高”、“适合她分数”的选择。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它们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无法真正触动她。那层薄膜，是她对远方模糊的憧憬，是对一种不同于眼前生活的、尚未被明确定义的渴望。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起来，屏幕一次次被点亮。是班级微信群。分数都已知晓，这个沉寂许久的群此刻彻底炸开了锅。
“我553分！老天保佑！可以冲一下我梦想的A大了！”
“我才498分，不知道能不能上二本的好专业，愁死了。”
“大家都在哪里查学校信息啊？那个官方指南看得我头大！”
“有没有人想报外省的大学？一起交流一下啊！”
“听说C大今年扩招，不知道分数线会不会降？”
“……”
一条条信息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符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地刷过屏幕。同学们的情绪各异——有狂喜，有失望，有焦虑，有寻求同盟的试探，但更多的，是和她一样的、无处安放的迷茫与不确定。这是一个浓缩的、微小的人间悲喜剧场。
忽然，一条来自班主任的公告弹出，暂时平息了滚动的讨论：
“@全体成员 通知：学校为帮助同学们科学填报志愿，定于七月二十号上午九点，在学校三楼机房组织志愿填报指导会，将有资深老师现场答疑解惑，请大家准时参加。”
官方渠道的介入，带来了一丝秩序感。诗瑶放下手机，仿佛也从那片纷杂的集体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重新看向那本厚厚的指南，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书页。省内大学的章节已经翻过，她的目光落在了“省外院校”那几个大字上。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翻到了这一部分。
书页在她指尖一页页滑过，不同于省内院校那种“熟悉感”带来的审慎，浏览省外大学时，带着一种“探险”般的新奇。她的目光掠过一座座北方工业城市的大学，掠过中部历史名城的学府，直到——翻到东南沿海地区院校介绍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一所大学的介绍和配图，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滨海大学。校名旁配着一幅小小的、却色彩鲜明的校园照片：蔚蓝如洗的天空下，是更加深邃辽阔的碧蓝大海，洁白的帆影点缀其间。校园里的建筑多是浅色调，掩映在高大的、摇曳的椰子树和棕榈树之间。一条蜿蜒的滨海小路，沿着金色的沙滩伸向远方。图片下方写着：位于东南沿海开放城市，气候宜人，环境优美，特殊教育专业最具学校传统优势特色。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诗瑶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了。咚咚咚，像有一只小鼓在胸腔里敲响。这座陌生的、仿佛带着咸湿海风和阳光温度的城市，这所直接将大海作为校园背景的大学，像一道强光，骤然穿透了之前弥漫在她心头的迷雾，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吸引力从心底滋生。她几乎能想象到，在那样的环境里学习、生活：清晨伴着潮声晨读，黄昏沿着沙滩漫步，夜晚听着海浪仰望与家乡截然不同的星空……那是一种与她现在所处的、这个干燥的、远离海洋的内陆家乡完全不同的风景和生命体验。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到这本书前面附带的、去年全国高校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汇总表。目光急切地在一排排校名中搜寻，终于找到了“滨海大学”那一栏。
去年最低录取分数线：520分。
她的分数是521分。
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冥冥中的某种巧合，又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心跳得更快了，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但下一秒，现实的冷水就夹杂着担忧，汹涌地泼了上来，让她瞬间从短暂的兴奋中冷却：
离家太远了！地图上看，几乎是横跨了整个国家的对角线。父亲会同意吗？他一直希望女儿能留在省内，最好就在本市读大学，方便照顾。南方的气候潮湿炎热，她这个在内陆长大的人，能适应吗？而且，这所滨海大学虽然环境优美，但综合排名确实不算顶尖，比起省内的重点大学，在未来的就业市场上，知名度或许会打折扣……选择它，是不是太冒险了？为了一个“面朝大海”的梦想，值得吗？
无数个问号像气泡一样从心底冒出，盘旋、碰撞，让她刚刚亮起的眼眸又黯淡了下去，眉头不自觉地蹙紧。理想与现实，远方与安稳，内心的渴望与亲人的期望，在这一刻激烈地交锋着。
“吱呀——”
宿舍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李莉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我回来拿点东西！充电宝忘带了！你怎么还在发呆啊？还没开始研究？”她的声音打破了宿舍里凝重的思索气氛。
诗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合上了指南。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重新翻开到滨海大学的那一页，将那张印着蔚蓝大海和美丽校园的图片指给萧宇看。
“哇！这个学校看起来不错啊！面朝大海！”李莉凑过来，眼睛一亮，由衷地赞叹道。但随即，她那惯于理性思维的大脑就开始自动分析，眉头也皱了起来，“等等，我看看……滨海大学？在哪儿？远不远啊？坐火车得多久？二十多个小时？我的天！你家里人会同意吗？叔叔肯定舍不得你跑那么远。”
她一连串的问题，精准地戳中了诗瑶所有的担忧。
“我……也不知道……”
她扬了扬手中的充电宝：“我先撤了，上班去了！你也别愁了，慢慢看，反正还有好几天时间呢！回头聊！”
说完，他又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宿舍门再次关上。
诗瑶独自坐在书桌前，午后的阳光已经悄悄移动了位置，那片光斑从桌面爬到了墙壁上，颜色也变得愈发浓重，像是融化的金子。她重新翻开《高考志愿填报指南》，指尖停留在印着滨海大学的那一页，久久没有移开。
那一片蔚蓝的海洋，在她的眸子里投下微光，也在她年轻的心海里，投下了一颗充满诱惑与挣扎的、沉重的石子。未来的轮廓，在希望与担忧的交织中，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引人探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