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的秋风裹着潮气,吹得府衙门前的石狮子眼睛都蒙上了层水雾。沈辞站在台阶下,看着石勇攥着那枚生锈的铜哨来回踱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今天是矿难案开审的日子,青溪镇来了二十多个人,都挤在衙门外的槐树下,手里攥着从乱葬岗带回的泥土——那是十七个冤魂最后待过的地方。
“沈姑娘,你说官老爷会秉公断案吗?”石勇媳妇把怀里的布包又紧了紧,里面是那半块带血的木牌,“听说矿主儿子给知府塞了不少银子……”
“放心,”周先生扶了扶眼镜,手里的账册被晨露打湿了边角,“我托王捕头查过,现任知府是个清官,当年他爹就是因为揭发贪腐被罢官,断不会徇私。”他指了指人群里的李文书,“他也来了,说要把审案过程记下来,编入新县志。”
辰时三刻,府衙的鼓声响了,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矿主儿子周启元被两个衙役押着上堂,他穿着锦缎长衫,脸上虽有惊慌,眼神里却带着几分不屑,路过沈辞身边时,还故意撞了她一下。
“肃静!”知府一拍惊堂木,声音透过衙门口的屏风传出来,“带原告证人!”
石勇第一个被传进去,他把铜哨、木牌、麦饼一一摆在案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大人!二十年前那场矿难根本不是意外!这铜哨是紧急信号哨,吹三次代表必死无疑,可周启元他爹当年报官说只响了一次!这木牌上的血是刀伤,不是塌方砸的!”
周启元冷笑一声:“不过是些旧物,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伪造的?我爹已经过世十年,难不成要让死人开口对质?”
“死人虽不能开口,尸骨能!”周先生捧着验尸格目上前,“十七具尸骨中,十二具带锐器伤,五具是被活埋!这是仵作验的,有官印为证!”他展开那半张带血的字条,“这是死者老周死前写的警告,说矿顶裂了三丈,周矿主拒不加固,这才是真相!”
周启元脸色发白,却依旧嘴硬:“矿顶有裂缝不假,但我爹当时就派人去修了,是那些矿工违规操作才引发塌方!”
“修了?”沈辞忽然开口,声音清亮,“我爹当年是矿上的记账先生,他的账本上记着‘光绪二十三年秋,矿顶裂缝三丈,申请加固银五十两,周矿主批‘无需,扣’’。”她从怀里掏出那本泛黄的账本,“这是我爹临终前藏在床板下的,上面还有他的私章。”
账本上的字迹虽已模糊,“扣”字旁边的朱红私章却清晰可辨。知府拿起账本仔细翻看,眉头越皱越紧:“周启元,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启元眼珠乱转,忽然指向沈辞:“她是矿难遗孤,肯定恨我家!这账本是她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一验便知。”李文书上前一步,“这账本的纸是二十年前的竹纸,墨迹里掺了当时矿上特有的煤烟,做不了假。而且,我们还找到了当年给周矿主送封口费的账房先生,他现在就在堂外候着!”
这话一出,周启元的脸彻底白了,瘫坐在地上。账房先生被带上来时,抖得像筛糠,从怀里掏出一本更详细的流水账:“大人,二十年前确实是周矿主故意不加固矿顶,事后给了我们每人二十两银子,让我们统一口径说是意外……这里记着每笔钱的去向,还有周启元亲手签的字!”
铁证如山,周启元再也撑不住,哭喊着求饶:“大人饶命!都是我爹做的,我当时才十岁,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石勇冲上去指着他,“你爹死后,你接管矿场,每年忌日都去给那些尸骨烧纸,嘴里还念叨‘爹,我给你守着秘密呢’!这也是不知道?”
知府一拍惊堂木:“周启元!你父草菅人命,你知情不报还藏匿罪证,按律当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用于抚恤矿难遗孤!”他看向堂下的众人,“青溪镇十七位冤魂,今日沉冤得雪!”
衙门外的镇民们爆发出欢呼,有人把带来的泥土撒在地上,哭着喊:“老周!老疙瘩!你们听见了吗?公道来了!”
走出府衙时,阳光已经驱散了雾气。石勇把那枚铜哨挂在槐树上,对着天空吹了三声,嘶哑的哨声里,竟带着几分释然的清亮。“老周,这哨声,迟到了二十年,但终究是响了。”
周先生把审案记录小心收好,对沈辞道:“这些要带回学堂,让孩子们知道,公道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李文书追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沈姑娘,这是知府大人让我交给你的。周启元的家产里,有个密室,藏着当年矿难的完整卷宗,还有老周家的地契,说要还给老周的后人。”
沈辞打开木盒,卷宗里夹着张老周的画像,旁边还压着个小小的布老虎,针脚歪歪扭扭,想必是他女儿绣的。“老周的女儿当年被送进了育婴堂,我托人去找了,说她后来嫁去了邻县,生了三个孩子。”
“那得把地契给她送去!”石勇立刻说,“让她知道,她爹不是罪人,是被冤枉的!”
回程的路上,青溪镇的人走得很慢,谁都没有说话,却觉得脚步格外轻快。沈辞看着路边的稻田,金黄的稻穗在风里点头,像在为那些沉冤得雪的魂灵致意。她忽然想起爹说过,矿难那天本是他的生日,老周还给他留了块桂花糕,说“等出了矿,咱们一起吃”。
“沈姐姐,你看!”阿竹指着远处的炊烟,“咱们镇子的方向,好像有人在放鞭炮!”
果然,青溪镇的方向腾起阵阵白烟,隐约能听见鞭炮声。周先生笑着说:“肯定是苏爷爷他们知道消息了,在给咱们接风呢。”
夕阳西下时,一行人终于走到青溪镇口。苏爷爷带着镇民们站在桥头,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碗桂花酒,看见他们回来,齐声喊道:“欢迎回家!”
石勇把铜哨从怀里掏出来,高高举起:“老周他们的冤屈雪了!”
镇民们爆发出欢呼,把酒洒在地上,算是告慰亡灵。沈辞站在桥头,看着青溪的流水映着晚霞,忽然觉得,这溪水比往常更清澈,像是被洗去了积压二十年的尘埃。
她知道,这场迟来的公道,不仅告慰了逝者,也让活着的人明白——只要心里的光不灭,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坚持,再深的黑暗,终会被照亮。就像这青溪镇的秋天,经历过风雨,才更懂得阳光的温暖。
夜色降临时,沈辞的糕点铺又亮起了灯。她蒸了满满一笼桂花糕,放在铺门口的石桌上,供路过的人品尝。石勇带着几个汉子在老槐树下立了块新碑,上面刻着十七个名字,最后一行写着:“公道自在人心”。
月光洒在石碑上,像给那些名字镀了层银。沈辞拿起块桂花糕,放在石碑前,轻声道:“老周,尝尝吧,今年的桂花,特别香。”
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远处的学堂里,传来孩子们朗读的声音,周先生正教他们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声音,混着青溪的流水,混着桂花的香气,在秋夜里久久回荡,像一首关于坚守与希望的歌谣,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