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第一年冬,青城落第一场雪,雪片大如白铜钱,落地不化,叮当作响。」
——《山河烬·卷首》
新历 元年·冬至
青城,顾家旧宅,后门巷。
晨雾未散,雪片穿过褪色的灯笼,在青石板上积一层薄玉。
顾京棠赤足推门,黑衣被雪点成灰白,右耳断针结霜,像一枚冷钉。
她手里拎一只竹篮,篮里铺红纸,纸上摆八件小器——
断弦、残镜、折针、裂珠、焦木、锈币、血绸、旧钥匙。
每一样,皆从“浮世鉴”带回,是顾、沈两家百年血债的遗蜕。
今日,她要亲手把它们埋回祖宅地脉,以旧器为引,开“归家”大祭。
……
沈砚礼隔巷而立,未打伞,黑衣与雪一色,左腕缠一串新制檀珠——
珠内藏共生芯片末段,绿灯幽闪,像被雪压住的春芽。
他脚边,放一只小小铜炉,炉内燃松明,火舌舔雪,发出细微“噼啪”。
见顾京棠出门,男人弯腰,把铜炉提起,火光照出他颈侧新月疤,颜色比雪还冷。
“埋了它们,”
“就真能回家?”
顾京棠没答,只伸手,拂去他眉间雪粒,声音温软却带锋:
“埋了它们,”
“才能让后面的人,”
“不再走我们的路。”
……
顾家祖宅的正堂和天井之间,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雪,悄然无息地飘落着,没有一丝声响打破这静谧。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看似轻柔的雪花却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足足有三寸之深,仿佛是大自然为这片古老的土地铺上了一层洁白的毯子。
老管家身披一件青布长袍,他佝偻着身躯,引领着顾家旁支仅存的七名成员,静静地站立在回廊之上。他们的头颅低垂,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沉重。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家族过往辉煌的怀念,也有对如今衰败现状的无奈。
而在天井的正中央,早已被挖掘出了一个深坑。这个坑的尺寸颇为讲究,长度恰好为七尺,宽度则是三尺,其形状宛如一口棺材,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之事即将发生。坑壁之上,贴满了用旧年家谱裱糊而成的纸张。那些纸张的颜色已经变得焦黄,岁月在其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每一笔每一划,都曾经书写着“顾”这个姓氏,承载着家族的历史与荣耀。然而现在,这些珍贵的家谱却沦为了墓衣,被用来包裹这冰冷的土坑,象征着顾家昔日的辉煌已彻底埋葬。
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顾京棠赤裸着双脚踏入了雪地之中。她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脚踝很快就被没过了,那种感觉就像是踩碎了一面冷冰冰的镜子,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令她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了那个深坑旁边,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了坑沿之上。
随后,顾京棠开始依次从竹篮里取出八件器物。每取一样,她都会郑重其事地报出一个名字以及相关的信息:
“断弦,这是沈砚礼父母的遗物,他们的一生命运多舛,最终残命而终。”
话音刚落,她又拿出了第二件物品,
“折针,它属于温怀瑾,可惜这位医者无法自救,最终选择了自毁之路。”
“裂珠,银面佛,镜碎。”
“焦木,沈园祠堂,三炷香尽。”
“锈币,沈怀瑾,利滚利,已还。”
“血绸,天目六千血货,归尘。”
“旧钥匙,棠音馆,锁已归我。”
最后,她托起那枚残镜——镜面碎成八瓣,瓣瓣映出不同天色。
“残镜,”
“照我,”
“也照你们。”
话音落,她把残镜,平放坑底,镜背朝上,镜面朝下,像给大地,安一只独眼。
……
八器摆完,顾京棠伸手,沈砚礼把铜炉递上。
她抓一把松明,火舌舔掌,发出细微“滋啦”,焦味混雪气,像某种古老契约。
火团,被抛入坑,落在残镜,镜面受热,瞬间龟裂,裂口却渗出极细红线——
是当年,她与他,在暗拍场,共同滴血的那一条,尚未干涸。
红线沿镜背,流入八器,器器回应,发出不同低鸣:
弦断、针折、珠裂、木焦、币锈、绸腐、匙弯、镜碎——
合奏成一曲,极轻的,《入阵》。
……
曲终,顾京棠缓缓伸出那双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手,沈砚礼则紧握着手中的铁锨,与她并肩而立,共同覆土。这一动作仿佛在为过去的种种画上一个句点。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新翻的土面上,刚刚接触到温热的土地便迅速融化,水分渗透进泥土之中,使得泥土渐渐变成泥浆,那模样就如同给旧器物封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玉衣一般,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三尺土,转瞬平。
顾京棠赤足,踩实最后一寸,回身,看老管家,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天井,落雪无声:
“从今天起,”
“顾家闭馆,”
“不再藏宝,”
“不再行医,”
不再……做人贩子。”
她抬手,把右耳断针,拔下,随手,抛入积雪,声音轻到散:
“旧器,已埋;”
“旧我,”
“同葬。”
……
沈砚礼,把铜炉放平,炉内余烬,被雪打湿,发出最后一声“嗤”。
男人抬眼,看回廊七人,声音冷极却稳:
“沈家,一样。”
“暗网渠道,今日关闭;”
“天目计划,永久封存;”
“沈园祠堂,改做……”
他侧眸,看顾京棠,唇角带极淡笑:
“公共琴室。”
“免费开放,”
“只弹,旧曲。”
……
雪,忽然大。
像有人,从天上,撒下无数白铜钱,落地不化,叮当作响。
顾京棠伸手,接一片,放唇边,轻咬——
冷,咸,像腌透的旧泪。
她回身,看沈砚礼,声音被雪映得柔软:
“沈砚礼,”
“回家第一步,”
“走完。”
“下一步,”
“去哪?”
男人伸手,拂去她眉间雪,指尖顺势,滑到她掌心,十指交扣,像扣最后一枚钉。
“去把人间,”
“走成,”
“我们的,”
“新宅。”
……
老管家,率七人,俯身,长拜,声音被雪压得低而齐:
“送旧主——”
“迎新主——”
“人间,”
“新历,”
“棠舟,”
“归航。”
……
顾家旧宅,大门,缓缓阖上。
门楣,被雪覆盖,掩住那行斑驳朱漆——
【顾府】
雪上,留最后一串脚印,一深一浅,并排,向外。
像一枚,尚未被雪填平的,
棺钉,
却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