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叔叔遗留在老宅阁楼的物品时,发现了那台相机。
它被藏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松木箱底部,裹在已经发脆的油纸里。那是一台老式的双反相机,禄莱福莱的牌子,金属部件上长着点点霉斑,皮革背带也干裂变形了。但镜头依然清澈,像一只沉睡已久的独眼,在昏暗的阁楼光线里,泛着幽冷的光。
叔叔是个沉默寡言的业余摄影师,终身未婚,据说晚年有些疯癫,总说自己的相机能拍到“另一边”的东西。家里人只当他是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他年轻时最爱的未婚妻,在婚礼前夜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摩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一种混合着好奇与莫名心悸的感觉涌上心头。箱子里还有几盒未拆封的过期胶卷,柯达的,盒子上印着的年份,比我的年龄还大。鬼使神差地,我取出一卷,凭着模糊的记忆,笨拙地将其装入相机。
老宅即将拆迁,这或许是我能用它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这台沉重的老相机,漫步在即将消失的老街旧巷。它操作繁琐,对焦屏上的影像模糊而颠倒,每按一次快门,那沉闷的“咔嚓”声都仿佛带着岁月的叹息。我拍下剥落的墙皮、空荡的店铺、歪斜的电线杆,以及那棵站在镇口、据说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
胶卷很快拍完了。我在镇上的五金店旁边,找到了一家仅存的老照相馆“红星照相”。招牌褪色,橱窗里还摆着几十年前的明星挂历。店主是个戴著厚如瓶底眼镜的干瘦老头,姓万,手指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醋酸定影液味道。
“冲洗?还是禄莱的120?”万师傅接过胶卷,眯着眼看了看,“这卷柯达,有些年头了,怕是要增感。”他抬起头,从镜片上方打量着我,以及我手里的老禄莱,眼神有些复杂,“小伙子,这相机……看着眼熟。”
“是我叔叔的遗物。”
“陆老师?”万师傅的手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他后来还拍照?”
“不清楚,我在阁楼找到的,就拿来试试。”
万师傅沉默地接过胶卷,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挥挥手:“三天后来取吧。这老机器拍的,得仔细点。”
三天后,我再次走进红星照相馆。店里依旧昏暗,只有角落的红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那是暗房的位置。万师傅的脸色似乎比前几天更苍白些,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冲洗好的照片。
“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心里咯噔一下,付了钱,拿着纸袋快步回家。
坐在老宅堂屋的旧藤椅上,我迫不及待地抽出照片。最初几张是街景,虽然因为胶卷过期有些发灰,颗粒粗糙,但还算正常。直到我翻到那张在老槐树下拍的照片。
照片的正中央,是我刻意取景的、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但在树干旁边,那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却多了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那影像很淡,像是曝光不足,又像是隔着毛玻璃看到的幻影。能勉强分辨出那是一个穿着旧式连衣裙的女人身形,长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的肉眼无法看见。
我的手开始发抖。拍摄那天,我反复确认过,槐树下绝对没有人!这身影从哪里来的?是胶卷的问题?还是……双重曝光?可我明明是新装的胶卷!
我颤抖着继续往下翻。后面的照片,一张比一张诡异。
那张拍摄废弃供销社的照片,二楼的破窗后面,似乎也有一张惨白的、模糊的人脸在窥视。
那张拍摄老宅天井的照片,井口边缘,多了一只搭着的、毫无血色的手!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冷汗浸湿了后背。这些不该存在的“人”,像幽灵一样,潜藏在我拍摄的每一处风景里。他们模糊,安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存在感。
最后一张照片,是我在老宅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拍的自拍像。我想测试一下相机自拍功能。
照片里,我站在镜子前,手里举着相机,表情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这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在我身后的镜子里的影像,那个本该完全是我镜像的“我”,它的脸……竟然不是我!
那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苍白,浮肿,双眼空洞地睁着,嘴角却带着一丝极其诡异、僵硬的微笑!她仿佛正透过相机镜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时光,直勾勾地“看”着照片外的我!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把照片扔了出去。照片飘落在地,那张诡异的笑脸依旧朝上,仿佛在嘲笑着我的恐惧。
是叔叔的相机有问题?是过期胶卷的化学反应?还是……万师傅冲洗时做了什么手脚?不,不对,那镜子里的女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我连滚带爬地冲上阁楼,在那个松木箱里疯狂翻找。终于,在箱底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那是一本相册。羊皮封面,已经磨损不堪。
我颤抖着打开它。里面是叔叔年轻时拍摄的照片,大多是黑白的。有街景,有人像,洋溢着旧时光的温馨。直到我翻到后面——
照片开始变得诡异。同样是这些老街旧巷,同样开始出现模糊不清的、多余的“人影”。而且,越往后,那些人影越清晰。
最后几页,几乎全是肖像照。拍摄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她站在老槐树下,站在供销社窗前,站在老宅的天井井台边……她的表情,从最初的微笑,慢慢变得哀伤,然后是无助,最后是……绝望。
而我惊恐地认出,照片里的这个女子,就是我院才在那张自拍像的镜子里,看到的那个脸色苍白、带着诡异笑容的女人!
她是……叔叔失踪的未婚妻?!
相册的最后一页,没有照片,只有叔叔用钢笔写下的一行潦草、颤抖的字迹,墨迹已经晕开:
“小婉,对不起。我不该拍下那些……我不该把你留在‘那边’……相机……相机是眼睛,它能看见,也能……带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叔叔的疯话,难道不是疯话?这台相机……这台老禄莱,它真的能拍到……“另一边”的东西?它甚至……能把人拍“进去”?
就在这时,我放在桌上的那台禄莱相机,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轻微的——
“咔嚓。”
是快门声!它自己响了!
我骇然转头,只见相机静静地躺在那里,镜头盖不知何时滑落了,那幽深的镜头,正对着我!仿佛一只刚刚眨了一下、然后继续死死盯住猎物的独眼!
极致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抓起相机,就想把它砸个粉碎!
可就在我举起它的瞬间,透过那脏兮兮的对焦屏,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房间的角落里,那个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正缓缓地、由透明变得凝实!
是她!相册里的那个女人!叔叔的未婚妻!小婉!
她抬起头,露出了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苍白浮肿的脸,和那诡异僵硬的笑容。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色,正直勾勾地“望”着我。
不!是望着我手里的相机!
“还给……我……”一个飘忽、断续、仿佛来自深水之下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带着无尽的渴望与怨毒,“把……我……拍……出来……”
我明白了!她不是被相机带走的!她是……她是被这台相机,将她临死前(或许就是在那口井里?)的影像,她的“魂”,囚禁在了底片里!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困在由叔叔拍摄的那些照片构成的“另一边”!而现在,这台重新被启动的相机,这台再次拍摄了相同地点、甚至拍摄了我的相机,成了她想要挣脱底片、重返现实的通道!
她想出来!而相机,是钥匙!
“不!”我发出绝望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老禄莱狠狠砸向地面!
“砰——哗啦——!”
相机与坚硬的水泥地猛烈撞击,金属扭曲,玻璃镜头碎裂成无数片,黑色的零件和弹簧迸溅开来!那一声巨响在空旷的老宅里回荡。
几乎在相机碎裂的同时,角落里那个即将凝实的白色身影,发出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充满不甘和愤怒的嘶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扭曲、变淡,消失无踪。
房间里那股阴冷粘稠的气息,也随之缓缓散去。
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已经将衣服完全浸透。看着地上那堆相机残骸,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我烧掉了所有的照片和那本相册,将相机的碎片深深地埋进了荒芜的后院。
老宅很快被推平了。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不久前,我应邀参加一个朋友的摄影展。在一组强调胶片颗粒感和随机性的实验作品中,我看到了一张巨大的、被刻意放大到模糊的夜景照片。
作者介绍说,这是用一台报废的老禄莱相机改造的针孔相机拍摄的,追求的是不可控的、时光流逝的痕迹。
照片拍摄的是一条无人的深夜街道,光线暗淡,影像粗糙,充满了噪点。
然而,在我仔细凝视那张照片时,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了。
在那布满噪点的、模糊的街景深处,一个极其熟悉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模糊身影,正静静地“站”在街角,面朝着镜头的方向。
虽然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但我绝不会认错。
是她。
而且,这一次,在那模糊的面部,那两个代表眼睛的黑暗斑点之下,似乎……微微向上弯起了一道极细、极诡异的弧线。
仿佛在笑。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是那位拍下这张照片的朋友发来的信息:
“嘿,说起来真邪门,冲洗这张照片的时候,暗房的红灯莫名其妙闪了几下,定影液里好像还浮出来几缕……像是头发丝的东西。不过效果挺酷的,对吧?”
我没有回复。
只是默默地、将那张展览图册上印着这张照片的内页,缓缓撕了下来,揉成一团。
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因为我知道,囚笼或许已被打破。
而她,早已不再需要那台具体的相机了。
任何能留下影像的黑暗,都可能成为她新的……
显影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