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旧梦温·花萼柔荑
艾香快燃尽了。
上皇上后相携走进合棺,待躺好的时候,上皇腕上的密银手链一声轻响,落了下来。
他将之递给棺外的太渊帝。
“拿着吧,这还得传给下一个太父呢。”
父皇与母后安然躺好,就像在求凰宫的象牙雕花床上一样。
他的哥哥,天下之主的太渊帝,终于躬身对棺木一拜:
“母后,父皇。”
父死则服丧,父生则王不见王。
太渊帝就是这样狠绝。
他那没出息的父皇,还对临死前听到长子的一声“父皇”而安慰欣喜。
棺中,他们面容如生,毫无痛苦,只是气息消逝。
圣荑看着,胸中一腔郁怒,终是无处倾发。
“那密银锁链…为什么还在棺中。”
而太渊帝答,“这是母后要的随葬品。”
他木木点头。
棺盖合上了。
侍人都进来哀哭,丧乐开始奏,钟鼓都敲了。
宫人已经服素,呈着麻衣丧服来为他与太渊帝更衣。
他与太渊帝隔着屏风,由着宫人服侍披麻戴孝。
这一刻,他似乎感觉到与年幼时一样的骨肉相依之情。
他们有共同的父母,而现在,天地间只剩下了两个孤儿。
但圣荑却又是孩子的父亲,有着自己的家庭。
他对太渊帝道,“陛下,我的孩子呢?”
太渊帝似乎没听见,他又重复一声。
直到那屏风倒了,侍人惊呼围住他劝他,他才看见兄长关切的眼神。
“我的阿慈呢?”
太渊帝还没缓过神来,圣荑已经抓住他前襟摇起来:
“你根本没有感情!”
“你还我父皇母后,你还我孩子!”
“你根本不配当我哥哥!”
他被宫人拉开,所有人乌泱泱跪了一殿,还有不少人拉着他让他也跪下。
“荑儿…”
太渊帝来扶他,他狠狠推开,但还是心中悲绝,就此晕了过去。
......
凤池上的风吹得他鬓发微乱。
他想到父母崩逝那日,太渊那样无情。
而父皇母后都要死了,死前居然乐见于燕萼能走出来,肯再娶妻?
这世界是只针对他洒下荒唐么?
不管是姜素婳,还是完颜漾,甚至是一尾鱼,一只雁,只要是燕萼喜爱,父皇母后,还有无数的“他们”,都会欢喜地接受,不管这是何其的荒诞!
只要是燕萼所言,一切的荒诞都成了前世牵绊,都成了旧日姻缘追来,那般动人凄婉,骗人的政客,荒诞不经的疯子!
他们只是都不曾看他一眼。
也看一看他眼眸深处的哀愁,看看这不久的从前,他又放弃了什么?
若说淑后与太渊是累世情缘,那他与上官昭呢?
呵呵呵…
到底被上官昭说中了。
“皇帝,被权力与神明所保护,他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权力不会错,所以错的只是你,殿下。”
他醒来还在宫里,但是他不愿在此,陪着那虚情假意的人装孝子。
哪怕被言官弹劾,说他不顾人伦大礼,不知孝悌,他也不要与太渊帝在一处。
回府的路上,他看见来往的车马上都蒙着白布。
一切都早就预备了。
只他无心,从不曾将之当做真的。
就像求凰宫里,父母明明安然,却安然吐露遗言,连哭泣离别都没有了机会。
父皇母后与今上说话的样子,仿佛是问了,而后就要给今上操持选妃一样。
那时情景,给人错觉。
似乎一切都变好一样地虚假地繁荣生长起来。
而太渊帝终于说了唯一的一个谎言,就被圣荑理解为唯一的肺腑之语。
那张英君明主面具下的唯一的像个真人,像个他的兄弟的话语。
今上说,“儿臣不会孤独,往后若是真有缘至,不会推开。”
太渊帝到底是把他的孩子做工具,做替身,拿走得毫不费力,归还无期。却似乎早早预示了往后的弃如敝履,不值一提。
或许,等今上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刻意掩盖这段过嗣的事,让燕慈淹没于众人,再没一个大臣提起。
渺远的哀音从宫里飘来。
他立在宫门外,与所有奔丧的皇亲国戚,权臣官宦,相背而行。
那宫里是他的父母,而天下为之服丧。
他却离开了。
身后跟着许多宫娥侍人,是太渊帝生怕他做出什么?
真是可笑!
“殿下,回去吧。”
侍人们恳请着,与他最近的不过几步之距,但不敢近前。
“回去?”
回哪里?宫里?
那里不是他的家了,回去做什么…
他为了责任舍弃自己的爱情,他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家人。
他不想要做权力下的不得不跳梁的小丑,更不想被谁所威胁利用。
父母死了,哥哥还是哥哥吗?
他不信燕萼了。
燕萼身边都是些无情义的他看不惯的酷吏。
他看不到这些“酷吏”如何对百姓,他只知道他们对自己并不友善。
而父皇做皇帝的时候,不管哪一个被世人口中称作“酷吏”的,总会对他报以笑意。
他们不会伤害自己,伤害他们一家……但是太渊治下就不一定了。
水雾迷茫,圣荑看到夜风中缓缓过来的今上。
今夜他尤其动容,想到父母逝去,而面前人再有如何恩怨,也与他血脉相系。
竟抬了手,给今上让了让。
太渊帝在他下一阶坐着,两人同望星辰,想到的都是父母血亲。
“哥哥。”
今上还以为自己幻听,侧身去看,幼弟只望着天宇,但话确实是对他说的。
他收敛些受宠若惊,“嗯”了一声答应。
“我们其实很像。”
荑儿与他叙旧一般,气氛自太渊六年以来,从未这样融洽。
“我们是同胞兄弟,当然像了。”
他柔柔注视圣荑,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就像年幼时一样。
圣荑不避不躲,对他笑道:
“你爱的人死了,我也是。”
太渊帝的手停在半空。
“可你所爱的淑后,又不是我杀的。”
圣荑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是谴责与恨意。
就像叫他“哥哥”,也是另一种报复。
他的手还是收回去,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圣荑起身,勉力爬起来扶着栏杆。
今上抱他回去,圣荑挣扎,对九五至尊的天下之主拳打脚踢。
但他连起身都没力气,挠人打人又能怎样呢?
“燕萼,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这个自恋狂!清高自大狂!”
“你以为自己能误多少人终身?谁稀罕你的爱?她们只要权势就是了!谁在乎你想不想着淑后,谁在乎!”
“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是你克死了你老婆,你又来害我!”
太渊帝:“……”
如果圣荑不是他亲弟弟,他早就该把人扔进凤池了!
但他只是想想,就感觉肩上濡湿,圣荑在咬他,几乎用了全力但还是一脸被硌了牙的样子。
太渊帝:“……”
圣荑哀哭着被他放到正殿的床上,然后让祁阳夫人派太医来给安王看看牙。
祁阳夫人没想到殿下对上陛下,倒是伤心得更厉害了。
她不由责怪太渊帝,“您怎么不顺着些殿下…”
“燕萼!”安王从床上坐起,指着他,那密银链都被绷直了,“上官昭没有谋反,是本王造反!”
“你还他名誉,你把我杀了!”
“让本王去见父皇母后,让我们一家团聚,我…我不想跟你在同一个人间。”
他说的话让殿中人都跪了下来,惶恐不安至极。
祁阳夫人吓得落泪,但也不敢上前,只缓缓跪了轻声劝今上,“陛下,小殿下还是糊涂着,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的……”
燕萼转身看他,丝毫没有惊疑。
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是啊,太渊陛下,什么都知道。
“荑儿,”太渊帝唤他,又叹息,“这罪你担不起。”
他看圣荑挣扎得腕上有些红痕,心想链子到底放得长了,反而伤了他。
但一直拘束保护于宫阁之内,安王又还是安王么?
他不由想到母后临走前对他嘱咐的关于乐昌之事。
要他像母后父皇一样,爱护纵容乐昌。
他问,“母后知道乐昌这样性情少不得磨折…为何不规束一二,让她收敛些?”
母后道,“规束什么?她是公主,又不是臣女,况且我来这人世一趟,自己不得自由也罢,还不能为她争一个么?”
“那我从前的皇帝算是白做了?”
他答应了母后。
“不得自在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总归她不会犯什么大罪,我们又是她的至亲,怎么就不能护她一世了?”
但母后还是让乐昌收敛了。
那一夜,母后让他特赐灵牌神位给乐昌,叫她不必进宫。
母后一定占卜过,那夜会出大事。
但是她只能救下乐昌。
“你与滟滟的命运,不是凡人能左右的。”
“要怨恨,就怨恨母后一人吧。”
而今上现在无暇怨恨,面对恨意不减的弟弟,他万般无奈下,只有哄道,“荑儿,你不是要见姜如白么?”
“朕让敖骄陪你去北地,可好?”
安王平静了一刻,对他清冷地笑了,“怕我说出,我是怎样勾结叛党来刺杀你的?”
“我散了消息出去,有心人都会想借机杀了我,让你皇位无虞,往后香火无忧。”
“你又怕父皇母后,你不敢杀我”
他笑起来,“你杀的人那么多,比父皇还要多!”
“你不敢杀我?”
“你又杀了上官昭……”他蹙眉,看着燕萼一样眉头紧蹙,终觉快意。
殿中人都发颤,觉这般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迁怒…
安王品尝着复仇的快乐,亲者痛,仇者也痛。
但就是这样自伤自损,也要看至亲痛苦。
他又觉得没意思了,不看燕萼,转过脸向床帷。
哪知太渊帝却阔步过去,几下到了床前,把他薅出来揍了一顿屁股!
一边打一边教训,“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