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安洛斯认出了这个站在酒桶上的灵魂。
载着酒桶的推车还在吱吱呀呀地朝他滑过来,他抓住推车的扶手,把它定住。推车尾部撞在墙上,两个滚轮也被撞开离开原本的位置,弹到不为人知的某角落。
有一个人的头搭在在鹿首,双手搭在鹿角上,似乎只是凭着反射抬起头,因为他只是抬起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戈安洛斯半跪下来托住这颗惨白软绵的头颅。
纵使练了柔术,酒桶和鹿首的距离显然塞不下一个人的的躯体,还能让这人把腿藏起来。于是,戈安洛斯把手伸到这个人的腋下,然后把这个人抬起来。灵魂转了一下,好像要和戈安洛斯一起看这这个腰以下空空如也的男人。
风吹起男人残破的衣摆,细锯齿形状的石榴红断口裸露在人眼前,宛如一个漏了大半沙的布袋。结合灵魂的形状来看,这无疑是郎辞的残骸。
戈安洛斯放下这半截躯体,将断面对着自己察看。这个断面的轮廓他很熟悉,一定是怪物整齐的牙印。
躯体顷刻碎成了记忆粒子,被风吹得不成人形,戈安洛斯从蓝色的风中站起来四处张望,高墙内外,只有幽灵在活动,他绕开推车向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这次迟来了一步,但不能再有下次,想毁灭美好未来的人已被敌人发觉,他们人手本来就不够,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失去了。郎辞的两个跟班下落不明,他们最好是郎辞遇袭时跑了。
怪物从不会把自己的食物剩下浪费,而且进食速度很快,按人类的用的时间计算不过几秒,能打断怪物进食并匆匆离去的,除非是命令,像他受令于一个幽灵一样。但即使是林杰,也不能下中止他停下攫取记忆粒子的攻击。可以说,有怪物被什么东西给强制操控了。在口袋城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应该只有那个自称美好未来的掌控者。
掌控者一般不亲自做事,否则也不至于到现在都难以寻到踪迹。所以操控怪物杀掉郎辞的多半是隔壁15刻街的先生,长喙鸟的领头人。
戈安洛斯翻上一道墙,他认得墙的另一边攀附着的是15刻街独有的藤蔓。我去看看情况是否和我想的一致,再去报告给玛特。
先生拍了拍怪物的头,黑雾磁铁般地吸上他的手,又掉回原处。他对大惊失色的陈萱泉说:“这些是我神最新的宠物们——‘落幕兽群’。比宝石还美,是不是?它甚至不用人赋予内在美,因为它的内已经足够独特了。”
周围强烈的恐惧好似漩涡,把尚虔棠卷入其中,她不禁收起看热闹的心态,恍惚想象到不小心犯错的某个明天,怪物也会咬着自己的头。
“不过,美好未来淘炼出来的英雄应获殊荣与嘉奖。因为,英雄是属于神的献礼。”先生平静地陈述着,手心向下,示意他们冷静。
这里没有英雄,也没有神。尚虔棠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否认先生的话,她觉得这反对没有什么漏洞。但接下来脑海里升起的想法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逃跑,就会被强制作为礼物献给给虚妄的神。先生抚摸过的怪物,真的在向她们靠近。
尚虔棠抓住了陈萱泉的手,说:“走。”此时此刻,礼仪客套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
话音刚落,醒悟过来的陈萱泉拉着朋友冲出门外,沿着堆满干燥枯叶的水沟跑出了15刻街。她的手下也跑了出去,各自找了一个方向跑。
怪物冲在先生前面,像一群高兴的鬣狗,听着先生拐杖的节奏行进。
“陈萱泉?陈萱泉!”先生第二次说名字时,语气已由问询陡转为怒意。
过去了多长时间,跑了有多远?一想到把伊芙一样做成怪物的菜肴的人依然穷追不舍,尚虔棠拒绝去计算这些,即使脚底也生疼,踩滑到失去重心也不能停下。逃跑素来看起来可笑,所以她们一直在出洋相。尚虔棠急促地呼吸着,张嘴想把这句话说出来,还是咽了回去;被抓着的手腕已经酸了。
现在尚虔棠心里也有底了:这座城市规模不大,只是道路复杂。
赶着怪物的先生仅离她们几步距离,但她们可以跳到桥上,再跳进一家倒闭牌馆的露台,便可拉开距离,不见踪影。
她们小心地没有踢到任何一块牌馆内散落的麻将,静静地从贴着封条的侧门翻了出去,跑进一间电力房,陈萱泉终于松开手,背靠门喘气。尚虔棠则坐在地上,开始觉得自己的右手是个累赘,哦,还有突然罢工让她栽倒在地双腿也是。这时,她听到珠子掉在塑料上,气泡水消气泡的放大十几倍的声音。
尚虔棠讶异地发问:“你有没有听见烟花声?”
“那不是烟花。”陈萱泉抬起埋在手臂里的脸,恢复正色,左顾右盼寻找声音来源,“那是有一个人真的坠入了美好未来,成为了空间主人。”
“是吗?这声音离我们不远。”尚虔棠有些坐不住了,跪着也把身子支起来,眼睛伸到窗的高度。现在提到美好未来,她会回想起娱乐城、村庄、怪物、夜晚运作的工厂,和戈安洛斯说过的话,这些事物形成的印象和烟花声大径相庭。
“她说过你们会坠入美好未来,现在她的这份慰问的心意足够了吧。”先生在屋外说。墙把他的声音过滤得毫无生气。
尚虔棠往发着金光的方向望去,霎时,五色鲜亮的烟花靠近她,在她的皮肤上绽开,让她近距离看到了烟花的短暂一生——远看虽美,近看简陋且暴烈。
尚虔棠惊叫着向后倒去,预想的后脑勺疼并没有出现,而是好像从空旷的高空坠落,冷风吹得她头皮发麻。
先生见屋子里的人在烟花消散的时刻消失不见,不禁双臂交叠,将拐杖紧紧抱在胸前,俯身说:“细心的异端!马虎的英雄!今天我终于扬眉吐气,把这些先后的祸患一扫而空了。长喙鸟会有新鲜的血液注入。”他拄着拐杖信步离开,怪物一个接着一个钻入屋子旁的地下通道。
真的是坠入啊。尚虔棠一字一顿地想着,扭头看见陈萱泉也在坠落,踢蹬着空气,似乎有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当尚虔棠感觉自己的背碰到了底部时,同时也看见一个白色的大盒盖徐徐盖上,把她关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阻挡她看落下时划过的长长的空气轨迹。她的影子也建过这样的空间。
“这里是哪儿?”尚虔棠问。
“我的美好未来。”陈萱泉靠在另一面墙,脸色相当不好看。“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相信吗?他能驱赶怪物?”
白色空间突然开始移动,尚虔棠听到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她像待在一间车厢里。
车厢顶掉下来一块柔软透明的白色块,地板发出滋滋的烤箱声,白色块缩小变色,成了一本棕色的书,陈萱泉一把拿起来,然后扔到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什么……”尚虔棠说着,看见自己腿上多了一滴红。她仰头,看见无数颜色在顶端泛起涟漪然后下落,车厢下起了颜料雨。她们躲着头顶上滴落的各种颜色,雨在地板上流动凝固成块,当色块彻底包围她们时,这场颜料雨戛然而止。
陈萱泉爬到最顶端的方块抽烟,她盯着烟盒里所剩无几的烟,不禁眉头紧锁,摩挲着额头沉默,努力消化这个事实。尚虔棠无奈地爬上去,把她嘴里的烟扯出来,说:“如果这里是模拟生命世界的空间,你就少抽点。你知道——不,你能介绍一下我们在哪儿吗,空间主人?”
“我们在公路上。载我们的货车是自动驾驶的。”
“只是这样?”
“这样。”
尚虔棠找了一块黑色方块坐下。
温度好像才苏醒过来,露出冰冷的那面,令人瑟瑟发抖,墙和颜色块的边缘已经开始结霜,足以让人哈出一团白雾,真实还原了人难忍受的环境。坐最高点的陈萱泉看起来处在构思复仇计划,不愿被人打扰的状态,连异常的低温都不能拉回她的注意力。
“这就是实现美好未来的地方啊。”尚虔棠抱膝,声音在车厢内回荡,“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不如出去走走?”
陈萱泉迟疑了一会儿。
“好。”
话音刚落,车平缓地停住,一道门浮现在车厢的一面,然后自动打开,碧蓝的天空和柏油马路延伸无尽,像一张巨大的布景横亘眼前。
陈萱泉说:“这个我心中所想的画面,很快就会破碎。”
“你说得我都不敢走了。”尚虔棠收回迈出的脚,在车厢边重重地跺脚。陈萱泉听了反而笑了,觉得尚虔棠的表现很有意思。
“看点其他开心的事物吧——我觉得你丢的那本画册挺好看的。”尚虔棠说。
“那给你看。”陈萱泉点头说。
尚虔棠跑回车厢深处,找到了夹在墙和颜色块之间的画册,翻开第一页,一个透明的保育箱浮在书的中间,上面写满的字,尚虔棠艰难地托着画册,下巴几乎抵到脖子上才读完书底部的一行字:“这里可以培育明天。”
“我见过。这就是空间主人才能有的控制系统——保育箱。”陈萱泉漠然地说。
“我也可以……?”
“不。操控的权限在我这里。除非我把权限给你,否则这本画册只是一本画册。”
“没错,我想起来了。”尚虔棠提高声调,急不可耐地表明自己不感兴趣,“给你。”她把画册交到陈萱泉手里。“这是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美好未来,你就不要这么浪费……了嘛。”
陈萱泉打开画册驱动保育箱,保留了蓝天与马路,高楼大厦的地基如禾苗一般拔起,外形已经由透明的线勾勒出,在骄阳下发着细碎的光。这布置这些不过须臾。但陈萱泉闷哼了一声,合上画册睁开眼,似乎有些不舒服。
“没事吧?”尚虔棠关心地说。
陈萱泉苦笑着,捏着画册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对美好未来什么态度。因为它短暂,所以我要恨它吗?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在我心里,它好像极夜荒地生活一生的人见到的第一道光。我舍不得,哪怕它接下来会把我吊起来风干。”
“毕竟是美好的未来嘛。”尚虔棠伸出手,感受清新的微风从指缝间穿过,吻她的指尖。“我理解。尽管前方是粉碎灵魂的工厂,但至少我现在还是可以享受美好的人类。”虽然她之前试着放下对美好未来的渴望,但现在这份渴望好像因为这座城市而发亮。
“上车,我还有一块荒地等着我建设。”陈萱泉合上画册,跳进车里。
在无尽的公路上,两个从小便是好友的女人坐在堆满色彩的白色货车里讨论未来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