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自秦淮河埠的乌篷篷顶漏下,一片片贴在斑驳的船板上。沈砚立在埠头,手里握着那柄曾赐死魏忠贤的铜钩,钩尖却再不见血,只凝着暗红铁锈。崇祯十八年的冬风,吹不散河面漂浮的纸灰——那是他昨夜刚写完的《残阳录》最后一页墨迹未干,便被阿留拿去烘干,不慎落入炭盆,火舌一卷,十七年的血与字瞬间化作轻烟,像一场迟来的挽歌,袅袅升上残破的屋梁。
阿留已不再是当年藏在衣襟里的婴孩。她长成亭亭少女,眉目间带着康妃的旧影,却更多了一份在乱世里磨出的锋利。她望着灰烬,咬唇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先生,字没了,根还在么?”沈砚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拾起一片未燃尽的纸角,上面只剩一个“人”字,边缘焦黑,却完整。他把纸角夹进袖口,像把一段不肯熄灭的火藏进心脏。
“字烧了,人还在。”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锈刀刮过铜镜,“只要有人,就能再把字写回来。”话音未落,河埠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几名披发易服的汉子快步而来,为首一人,手里提着一面残破龙旗——那是旧年信王府的暗标,如今却被撕得只剩半幅。那人走到沈砚面前,单膝跪地,压低嗓音:“先生,南边有人,想请先生去教孩子们读书。”
沈砚微微一怔,旋即苦笑。他低头看看自己——右手两指已断,左手布满刀痕,一身粗布旧衣,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残简,哪里还有半分“先生”模样?可那汉子却从怀里掏出一卷布,展开,竟是数十个稚童的手印,血红杂乱,却排列成一朵似莲非莲的花。汉子道:“孩子们说,只要先生去,他们就把手印当莲花,莲花就是根。”
沈砚望着那朵血莲,忽然想起煤山海棠树下,崇祯临终前那句“为朕看山河重整”。他伸手,指尖触到最末一枚小小手印,冰凉,却跳动着微弱而执拗的脉搏。他抬头,残阳已没入河尽处,水面浮起一层暗紫,像一块无字巨碑,横亘在天地之间。沈砚深吸一口气,把铜钩别进腰带,对阿留道:“收拾行囊,明日启程。”
夜色降临,破庙里,火光摇曳。沈砚在泥墙上刻下最后一行字:“字可焚,书可毁,人不可绝。”刻完,他把铜钩深深插进泥里,像插下一柄无锋之剑。墙外,寒风卷着雪粒,噼啪打在瓦片,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这座摇摇欲坠的残庙。阿留抱着包袱,靠在供桌旁睡去,眉心仍紧蹙。沈砚却睁眼到天明——他在等,等一场未知的劫火,或一场迟来的春雨。
五更鼓罢,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沈砚起身,把“人”字残纸放进油布囊,系在颈间。推门而出,雪已停,天色却更加阴暗,像一块湿透的抹布,随时会拧出冰水来。埠头边,那艘乌篷船静静泊着,船头挂着一盏破灯笼,灯芯燃尽,只剩一截灰白。沈砚却觉得,那正是他此刻的模样——外表灰败,内里仍有一点暗火,不肯熄灭。
船桨划入水中,搅碎一河残星。岸上的雪被风卷起,像白烟,又像无声的挽歌。沈砚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那座城池、那段岁月,已随着《残阳录》的灰烬沉入河底。而他,必须带着仅剩的火种,去寻找一个可以点燃的地方。船行至河心,忽然“砰”一声闷响,船底似被什么撞击。阿留惊呼,沈砚俯身,只见水面浮起一团黑影——那是一具浮尸,脸朝下,背上一道刀口翻开,像一张沉默的嘴。尸身腰间,系着半枚玉玦,正是当年婉青托他送出的那枚!沈砚指尖一颤,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未及细想,岸上传来急促马蹄,火把如龙,沿着河岸疾驰而来,喊声破风:“别走了沈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