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在他体内游走,像一条濒死的金鱼,每一次摆尾,都牵动着两岸所有人的心跳。
烬儿并不知道什么是“心光网络”,也不懂什么叫“分流枢纽”,他只遵循着一个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本能——不能让那道光熄灭。
那是师父,是火种,是唯一能让这冰冷江水变得有温度的东西。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孤岛上,陈默那最后一丝如风中残烛的意识,正在飞速溃散。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这个孩子,远比面对灰奴和酒煞婆时更加强烈。
“不……不能灭!”
一声嘶哑的呐喊从他喉咙里挤出,下一瞬,他猛地咬破舌尖!
腥甜的血雾混合着肺腑间残存的酒气,被他奋力喷向空中,不偏不倚,正对准了江底那八尊因酒髓倒流而愈发凝实的巨骨虚影。
这是一种最古老、最原始的血祭,没有咒文,没有仪式,只有一颗赤子之心最纯粹的祈愿。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血雾并未被江风吹散,反而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没入八尊巨骨的轮廓之中。
沉寂的巨骨猛然一震,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被唤醒,骨骼深处,那残存的酒髓之力被这滴精血点燃,轰然逆转!
八道粗壮如龙的酒火洪流,不再向外扩散,而是调转方向,撕裂水面,以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回灌向江心孤岛上,那具仅存头颅与左臂的焦黑残躯!
“他在做什么?!”对岸,林语笙的量子虹膜数据流瞬间爆表,她看懂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声音因震撼而嘶哑,“他不是在折射光,他在……他在用自己的生命本源为引,强行逆转了祭坛的能量流!这是‘共感献祭’!他在反哺光源!”
这股灼热而磅礴的生命洪流,并未烧毁陈默的残骸,反而如最温润的暖流,撞入他早已麻木、即将坠入永恒黑暗的心脉。
黑暗正在吞噬一切。
陈默的意识像一片无根的落叶,飘向无尽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即将消散的魂魄。
咚……咚咚……
那不是一个人的心跳,是上百个。
强劲的、微弱的、苍老的、稚嫩的,所有被他心光点亮过的心跳,此刻竟汇成了一面横亘于天地间的巨鼓,以同一个节拍,为他擂响战歌。
他“听”到无烛的低语,那声音不再迷茫,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曾为忘却而活,如今,我为你点最后一盏灯,愿你……照见归途!”
这些声音,这些心跳,这些最质朴的情感,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冲刷着他破碎的灵魂。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刹那,他身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上,母瓮的残影猛然震颤,一缕精纯无比的酒髓从虚空中升腾而起,凝聚成一道模糊而伟岸的身影。
上古巫医,川太公。
那虚影缓缓伸出手,穿越时空,轻柔地抚过陈默焦黑的额角,一声悠远的叹息响彻灵魂。
“饮者千万,渡者唯一。前九十八渡,皆为酒令。唯此一盏,终是心灯。”
话音落,陈默眉心那即将熄灭的光点,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第九十九渡完成!
最后一道心光射出,没入岸边一名昏迷的酿酒少女体内。
然而,这一次,光没有消散。
刹那间,涪江两岸,所有被心光点亮过的人——老酿酒师、少年学徒、涩儿、无烛、乃至刚刚完成献祭、浑身泛起琥珀光泽的烬儿……上百名血脉觉醒者掌心的“心契”印记,同时大放光明!
光芒不再是各自为政的星点,它们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令,自发地从每个人掌心流淌而出,汇聚成一条条光的溪流,再由溪流汇成大河,逆着江水,浩浩荡荡地奔涌向江心孤岛!
百川归海!
林语笙屏住了呼吸,泪水在这一刻决堤而下,模糊了她眼中所有精密的数据。
她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模型都错了。
“不是他点燃了我们……”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是我们……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把他从灰里拉了回来!”
那百道光河尽数涌入陈默的残躯。
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那些本该随风飘散的灰烬,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非但没有散去,反而疯狂地吸附着光芒,在半空中开始重组、凝聚!
骨骼、经络、血肉……以一种超越现代生物科技理解的方式,在光芒中飞速重生。
而他胸口的位置,那颗曾由黑白双瓣构成的“酒心”,并未复原,而是被彻底重塑。
一颗全新的、如初升朝阳般温润剔透的橙红色酒心,在万千光芒的交织中,缓缓成型。
“吼——!”
酒煞婆的狂怒打断了这神圣的一幕。
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一个本该被她碾成飞灰的蝼蚁,竟在众生的祈愿中重生!
她裹挟着滔天怨念,黑酒凝聚的利爪撕裂空气,悍然抓向那颗新生的酒心,要将这逆转神权的奇迹彻底毁灭!
然而,她的利爪在触碰到那片橙红色光芒的瞬间,却骤然停滞了。
她的身体没有被灼烧,没有被击退,而是……开始瓦解。
一种更温和,也更残忍的力量——记忆,正通过光芒涌入她残破的魂魄。
无数被她遗忘,或被强行抹去的碎片,呼啸着归来。
她“看”到自己曾是部落里最灵动的巫女,第一个站出来,拒绝饮下那杯可以遗忘一切痛苦、但也磨灭所有个性的“镇魂酒”。
她“听”到自己对祭司长说:“痛苦也是我的一部分,忘了它,我就不再是我。”她“感受”到自己因此被族人孤立,被剥夺姓名,最终被封入黑酒之中,成为一个只剩下怨恨的“煞”。
她僵立在原地,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肌肉不再扭曲。
两行黑色的酒液,如同眼泪,从她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我……也想……被人叫一声名字……”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是她千年怨恨的终结。
话音落下,她的身形如沙堡般寸寸瓦解,最终化作一捧纯粹的黑灰,没有怨毒,没有不甘,只是静静地随风而去,融入了这片她曾深爱过的土地。
天边,第一缕晨曦刺破了厚重的云层,金色的阳光洒满江面,驱散了整夜的阴霾与血腥。
江岸边,上百名幸存者缓缓跪伏在地,他们掌心的光芒渐渐隐去,仿佛一片璀璨的星河倒灌回大地。
蒸馏阵的残骸旁,涩儿小心翼翼地将一束沾着露水的野花,放在阿卯安详的遗体怀中,仿佛他只是睡着了。
沈青萝走到江边,捧起一把混杂着酒煞婆与地喑残骸的灰烬,洒入滚滚东逝的江流,轻声说了一句:“走好。”
崖边,小谣坐在石头上,迎着朝阳,改唱起了那首“九渡终曲”的最终篇章。
歌声清亮,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与温柔:
“酒在发光,不是命令,是孩子第一次喊娘的声音……”
江心孤岛,焦土未冷。
那具由光芒与灰烬重塑的身躯,静静地躺在母瓮的残影之前。
他胸口,那颗橙红色的酒心,正随着所有幸存者的心跳,平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让周围的焦土生出一点微弱的绿意。
黎明的光辉照亮了他重塑后完好无损的面容,安详,却毫无生气。
酒心在跳动,但那双眼睛,却没有再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