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如同一粒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微弱,却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涟漪。
林语笙猛地抬头,眼中那对精密的量子虹膜倒映出漫天飞灰,数据流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她视网膜上疯狂刷新。
她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镜片。
“不对……不对!”她失声喃喃,指尖在虚空键盘上疾点,试图修正模型,却发现自己所有的理论都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这不是能量衰减!每一次心光渡出,陈默的生命信号都在断崖式下跌,但接收者的脑域‘共忆区’却被瞬间激活,形成了一个短暂而高效的精神链接!”
她猛然抓住了关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不是单向的输送,这是在编织网络!一张以记忆为节点、以情感为链路的‘心光网络’正在生成!”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结论,江岸边,那个一直沉默的孩子——烬儿,突然张开了双臂。
那道由陈默渡来的、在他掌心凝聚成火焰种子的光芒,并未被他完全吸收。
光线穿透他瘦弱的身体,竟从他背后折射而出,分化成数道更纤细的光丝,精准地射向周围几个因契火焚身而濒临死亡的血脉者。
那些人痛苦的痉挛奇迹般地平息了片刻。
烬儿就像一座稚嫩的灯塔,他无法生产光,却学会了折射光,将一份救赎,变成了数份希望。
然而,这片由希望编织的网络,太过脆弱。
“吼——!”
酒煞婆的狂啸撕裂了音幕,她裹挟着滔天怨念,一掌悍然拍在地喑所化的巨骨石像头颅之上!
那足以抵挡成百上千灰奴冲击的结界核心,应声而碎。
咔嚓!
巨大的裂痕自头颅蔓延至全身,地喑庞大的身躯开始倾颓,轰然倒向江中,激起千重恶浪。
在彻底沉入水底的前一刻,那混杂着金石摩擦的最后意念,清晰地传入了孤岛上每一个尚存意识的人脑海中:
“火种……不可熄。”
结界破了。
被阻隔在外的灰奴群瞬间如决堤的洪水,嘶吼着、扭曲着,蜂拥扑向江心那唯一的孤岛,直指那道正在明灭不定的心光源头。
千钧一发之际,无烛猛地举起了手中的竹杖。
他那张盲脸上再无一丝挣扎,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双手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根陪伴了他一生的引路之杖,竟被他生生折断!
他将中空的半截灯芯狠狠插入脚下的泥地,那里,还残留着郭玉遗酿渗透的痕迹。
他嘶吼着,将自己体内刚被点亮的微弱心光尽数灌入其中!
“——燃!”
地面上的酒渍瞬间沸腾,一道由光与酒交织而成的金色河流,逆着江水流向,轰然冲出,如同一道灼热的堤坝,横亘在灰奴群与孤岛之间。
凡是触碰到这道“逆光酒河”的灰奴,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身躯被酒火点燃,化为黑烟。
“我曾以为,忘却所有,便是清净。”无烛拄着断杖,身形踉跄,声音却如洪钟,响彻两岸,“如今方才知晓,真正的清明,是带着一身无法愈合的伤,也要拼了命地活下去!”
对岸,那座倾颓的蒸馏阵残架旁,阿卯的生命已流到了尽头。
他的瞳孔化为一片死寂的纯白,身体不再痉挛,只有口中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频率……稳住……师父……还在燃……”
涩儿扑倒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他那只血痕遍布的手,放声哭喊,泪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阿卯!你骗人!你说过要回去告诉娘,有人在叫她!你现在不准走!”
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胸口,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维系住那最后一丝将断未断的联系。
忽然,阿卯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异常清晰的低语,那声音只传入了涩儿的耳中:
“甜儿……替我……记住。”
话音落下,他掌心的血痕停止了蔓延,生命的气息彻底消散。
他的记忆,他作为“阿卯”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蒸发。
然而,那道由他生命维系的“频率锚点”,依旧在虚空中固执地……震荡。
风中,陈默化作的金灰飘飘扬扬,落在不远处的沈青萝身前。
她缓缓跪下,伸出颤抖的手,捧起一抔尚有余温的残灰。
她看着掌心这点点金芒,又看了看自己怀中那枚准备用来研制“人工心灯”的药丸,
“原来……你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永生……”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江风吹散,“是要有人……肯为别人变成灰。”
下一秒,她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枚凝聚了她半生心血的药丸,尽数碾为齑粉,随手洒入江流。
她拾起身旁一片破碎的血玉,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掌,任由鲜血滴落在那抔金灰之中,口中低声吟诵起守墟人一族早已被列为禁术的残篇。
那不是复活的咒文,而是“送行”的古调。
孤岛之上,陈默催动了第七渡。
一道比之前黯淡了许多的心光,射向岸边一名濒死的老酿酒师。
可就在光芒离体的瞬间,半空中,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虚影。
那道身影同样穿着酿酒师的麻衣,面容苍老,布满风霜,眼神却异常清明——正是“影阿卯”,一道来自未来的残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默默地将一盏古朴的、未曾点燃的青铜灯,递向只剩半边身子的陈默。
陈默的动作一滞,随即,那张因剧痛与虚弱而扭曲的脸上,竟绽开一抹苦涩的笑意:“未来的你……还留着这盏灯?”
影阿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指尖,在那盏灯的灯芯上轻轻一触。
刹那间,灯未燃,灯芯处却浮现出一幕光影。
画面中,是少年阿卯生前最后的模样,他躺在涩儿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陈默的方向,笑着,口型分明是:
“师父,我记住了。”
光影一闪而逝,灯依旧未燃,却已照彻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第八渡完成。
陈默的身躯只剩下焦炭般的头颅与一条残破的左臂,维系着最后的坐姿。
他眉心的心灯,光芒已衰弱到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酒煞婆踏着逆光酒河的蒸汽,一步步逼近,她脸上那腐烂的肌肉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看啊!伟大的育母者,传承的守灯人,也不过是一撮谁也记不住的灰!”
她高高举起那柄由黑酒凝聚的利刃,对准了陈默眉心最后的光源,欲要斩断这延续了千年的传承。
就在此刻,对岸的烬儿,突然动了。
他纵身一跃,小小的身躯竟直接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江心!
他无视了脚下奔涌的激流与怨魂,张开双臂,将那些从他身体里折射出的、以及飘散在空气中所有残余的心光,尽数汇聚于自己胸前。
他仰起头,朝着天空,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喊。
那喊声没有发出任何音节,却让整片涪江水域为之震动!
江底,那八尊沉寂的巨骨虚影竟同时发出低沉的轰鸣,残存的酒髓之力开始倒流,天地之间,仿佛响起了无数个来自不同时代的低语:
“我们记得。”
风中,小谣的歌声变了。
“灰里生芽,火中递灯,烧完的骨头,也能长新根。”
那孩子就这么立在江心漩涡的中央,他瘦弱的胸膛微微起伏,承载着一个文明最后的、即将熄灭的光。
那光芒在他体内游走,像一条濒死的金鱼,每一次摆尾,都牵动着两岸所有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