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九脉交汇之处,夜雾不再是单纯的灰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一种沉闷的血锈色。
上百名侥幸从灰奴围攻中逃生的血脉者,此刻正蜷缩在江岸的芦苇荡与乱石滩之间,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皮肤之下,一道道赤红色的纹路如烧红的烙铁般亮起,从掌心的契纹开始,沿着经络疯狂蔓延。
那是“契火”,血脉记忆过载,即将由内而外焚尽自身的恐怖前兆。
林语笙手腕上的终端投射出数十个高速滚动的生命体征窗口,每一个都闪烁着濒临崩溃的红光。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发颤:“模型完全失控了……他们的基因锁正在被强制全开,过量的记忆信息流像高压电一样冲垮了神经系统。这不是觉醒,他们在被自己的血脉烧毁!”
倚靠在一座倾颓的蒸馏阵残架旁,阿卯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他指尖的血痕蔓延至整个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在身旁的泥地上划下几个字,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在烙印:“师父……九骨……在等你……渡江。”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最后的遗言,整片江底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闷响。
轰!
轰!
轰!
九声连环,如同九颗巨人的心脏同时搏动。
浑浊的江水剧烈翻涌,九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骨虚影,自江心深处缓缓升起,齐齐抬起了那空洞的头颅。
幽蓝色的酒火,在它们深不见底的眼窝中轰然腾起,隔着重重水幕与血雾,死死地锁定在江心那座唯一的孤岛之上,仿佛在催促一场迟到了三千年的古老仪式。
孤岛中央,陈默静坐如山。
他掌心那对曾经灵动异常的双鱼契纹,早已黯淡无光,如同死去的鱼眼。
唯有胸口,那枚当初为救烬而刺入体内的“断母钉”,在此刻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着某种来自远古的召唤。
他闭目调息,试图感应体内的酒心,却只探到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他的力量之源,已经熄灭了。
一阵竹杖顿地的轻响传来,无烛的身影在血雾中浮现,他那张盲脸上写满了挣扎与不解。
“你要用自己做引?用你这具连痛都感觉不到的空壳?”他低声道,“心光由情而生,由痛而燃。你一无所感,还怎么点燃心光去渡他们?”
陈默没有睁眼,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悲怆,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不是靠痛,”他轻声说,“是靠‘记得’。”
他缓缓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
他拿起无烛带来的那坛“郭玉遗酿”,毫不犹豫地将澄澈的酒液倾倒在掌心,任由那蕴含着“基因记忆共振素”的酒水,渗入小臂上那道翻卷的、尚未愈合的裂痕。
“我记得阿卯喊我那一声,”他喃喃自语,“比刀还利。”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金色光芒,竟真的从他早已沉寂的心脉深处,顽强地升腾而起。
就在此时,对岸忽生异动。
一个瘦小的身影,竟踩着没过脚踝的江水,一步步向着江心走来。
他无视了周围正在痛苦挣扎的焚契者,径直冲向一个被火焰包裹得最厉害的酿酒人。
“烬儿!”林语笙惊呼出声。
那孩子,竟是那个从未觉醒过任何契纹的灰奴遗孤,“渡火童”烬儿。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烬儿伸出他那双瘦弱的小手,毫不畏惧地触碰在那名酿酒人身上熊熊燃烧的赤纹之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足以熔金化铁的契火,在接触到烬儿手掌的瞬间,竟如潮水般短暂褪去,那名酿酒人痛苦的嘶吼也随之平息了片刻。
“快!采样!”林语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迅速指令微型无人机飞近。
终端屏幕上,一行全新的数据流弹出:“警告:检测到未知‘逆感波’!该波段无法被吸收,但能有效中和契火爆燃产生的超高频情感共振!”
小谣不知何时已蹲在了烬儿身边,她仰着头,盯着烬儿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好奇地问:“你不怕烧吗?很烫的。”
烬儿茫然地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回答:“火里……有声音……它说……‘冷太久’了。”
一言既出,满场皆寂。
林语笙、无烛,乃至远处的沈青萝,都心神剧震。
原来心光并非血脉者的专利,它更像是一种回响,是所有“曾被遗忘者”跨越时空的共感。
那些被历史尘封的痛,那些被强行抹去的记忆,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在等待一个同样“寒冷”的灵魂,来重新点燃。
高地之上,沈青萝悄然退至阴影中。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用灯灰和血玉碎屑混合制成的药丸,眼神决绝,正欲服下。
一只小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涩儿。
“你在骗自己!”涩儿的眼中含着泪,声音却异常坚定,那里面有属于她自己的天真,更有属于阿卯的不屈,“你以为吞下灯的灰烬,就能掌控光吗?可你连放声大哭一场的勇气都没有!”
“至少我不用摇尾乞怜,等着别人施舍温暖。”沈青萝冷笑着,正要甩开她的手。
异变陡生!
脚下的江面猛然炸开一个巨大的漩涡,数十只灰奴嘶吼着破水而出,它们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迅猛,吸口裂开得也更加狰狞。
而在它们身后,一个扭曲而庞大的残影缓缓浮现——那是一个披着腐烂祭袍的女性轮廓,眼窝空洞,干瘪的唇角不断滴落着漆黑如墨的酒液。
“酒煞婆!”无烛脸色剧变,手中的竹杖重重点地,“是她!被方士玄冥用伪母之血污染后,执念最深的前代大祭司残魂!”
那残影发出刺耳的尖啸,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疯狂:“宁焚尽,不为奴!今日,我便将你们这些苟延残喘的血脉,统统烧成我灯里的灰!”
战斗瞬间爆发。灰奴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陈默所在的心光源头。
“启灯!”陈默低喝一声,强行催动体内那丝微光。
一盏虚幻的心灯在他眉心亮起,光芒虽微弱,却如黑夜中的灯塔,坚定不移。
“吼——”
一声低沉的咆哮,仿佛来自地心。
江底,那九尊巨骨虚影中的一尊,那被标记为“地喑”的石像猛然睁眼!
它竟从江底拔地而起,带动着其余八尊巨骨,同时张开巨口。
幽蓝的酒火不再是遥望,而是化作九道光柱,在孤岛周围交织成一道巨大的火焰结界,瞬间将扑来的灰奴尽数阻隔在外。
一个混杂着金石摩擦与风声的低语,直接在陈默脑海中响起:“九骨认主,护法三刻。”
陈默望向对岸。
他看见阿卯用最后的力气挣扎起身,朝着他的方向,重重地跪地叩首,用尽生命呼喊:“师父!让我代你渡江!我还记得……我记得娘的名字!”
陈默的
“灯要亮,总得有人先黑。”
他转身,再无迟疑,纵身一跃,重新落回江心孤岛。
在他落地的瞬间,眉心的心灯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瞬间照亮了整片血色水域。
孤岛之上,陈默盘膝而坐。
他反手抽出胸口的断母钉,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刺入自己心口!
他竟是要用这枚神圣与诅咒并存的契物,亲手剜出自己那颗早已残损沉寂的酒心。
一枚黯淡的、布满裂纹的酒心被他托在掌中,随即被他郑重地置入脚下那片由光影构成的“母瓮残影”之中。
酒髓翻涌,光影变幻,一张模糊而威严的面容在其中一闪而过——那是上古巫医,川太公。
陈默低声念道,像是在对先祖低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天地立誓:
“这一盏,不该是命令,该是选择。”
心灯九渡,正式启动!
第一道金色的光芒,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向对岸的烬儿。
孩子全身剧震,发出一声稚嫩的惊呼,他摊开手掌,一枚从未有过的、形如火焰种子的无契之印,竟在他掌心缓缓浮现!
第二道光,落入了无烛手中的竹杖。
那悬挂的空灯之内,一团炽烈的火焰轰然大亮,照亮了盲酿师那张写满震撼的脸。
第三道……第四道……
光芒依次渡向那些在契火中挣扎的血脉者,也渡向那些从未有过血脉的普通人。
每发出一道光,陈默的身体就变得透明一分。
当第九道光芒射向抱着阿卯尸身痛哭的涩儿时,陈默的右半身,从肩膀到胸膛,已尽数化为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
就在此时,酒煞婆的狞笑声穿透了酒火结界,她高举一柄由黑酒凝聚而成的利刃,裹挟着无尽的怨毒,朝着只剩下半边身躯的陈默猛扑而来。
“你的光,到此为止了!”
风中,小谣止住了哭泣,用一种空灵的调子,轻轻哼唱起那句新的歌谣。
“灯要亮,总得有人先黑……”
歌声在肃杀的战场上飘荡,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绝望之夜的奇异希望。
“……可谁说,黑里不能生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