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一匹浸透了水银的灰布，沉沉地压在涪江两岸。
昨夜的喧嚣与光焰仿佛都被这片死寂吞噬，只剩下营地里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陈默盘膝坐在简陋的草席上，他的手掌平稳地贴在烬的胸口。
他已无法感知这个哑童的身体是温是凉，那冰冷的触感与贴着一块石头无异。
他只能通过掌下那微弱如游丝的起伏，以及自己体内心光涓滴流逝的感觉，来确认这个脆弱的生命尚未熄灭。
他的感官世界正在一块块剥落，只剩下最基础的形态、轮廓与声音。
“模型崩溃了。”林语笙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罕见的挫败。
她一夜未眠，眼下的青黑比屏幕上的数据流还要深。
她在空气中投射出一副复杂的人形脑波结构图，但它的核心区域却是片无法点亮的漆黑。
“我用涩儿恢复的、最纯粹的正面情绪脑波数据，构建了一个‘无忆人格模型’。理论上，它是一个完美的人格雏形，没有创伤，没有执念，只有快乐和满足。但我用你的心光波段去尝试激活它，结果……毫无反应。它无法与任何血脉记忆产生共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结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之前的理论是错的。记忆不仅可以嫁接，更可以伪造。但没有痛的记忆，就不是真正的记忆。它没有重量，无法在血脉深处刻下烙印。”
倚靠在帐篷支柱旁的阿卯身体猛地一颤，目光愈发涣散，瞳孔中那层朦胧的白色几乎要将他最后的清明吞没。
他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境里捞起一句话，喃喃地对着空气说：“师父……她说……名字要说出来才算数……”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瘦小的身影踉跄着冲进营地，是小谣。
女孩的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恐惧而尖利：“陈默哥！江……江底在动！那些埋在淤泥里的九骨虚影……全都……全都翻过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清晰的微震。
营地外，原本平静的涪江水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浑浊的江水被搅动，散发出浓重的腥臭。
下一秒，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个通体呈死灰色、没有眼耳口鼻的人形生物，从漩涡中心的江底攀爬而出。
它们步履蹒跚，动作僵硬，如同提线的木偶。
它们正是那些在早年“伪母降世”仪式中，被吞噬了魂魄与记忆的酿酒人，如今被方士玄冥用植入体内的机械心脏远程操控，沦为只知掠夺能量的“灰奴”。
它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完全无视血肉之躯，径直朝着营地里唯一的心光宿主——陈默，蹒跚而来。
它们没有嘴，但当靠近心光时，那张平滑的面部皮肤会像花瓣一样裂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不断翕张的吸口。
“退后！”陈默低喝一声，将烬推向林语笙，自己则向前一步，闭目凝神。
一抹微光自他眉心亮起，心灯再次被点燃。
光芒虽不如昨夜鼎盛，却依旧是这片灰暗天地里最耀眼的存在。
几乎在光芒亮起的瞬间，数十只黑色的心灯烬虫猛地从他的影子里钻出，嗡鸣着盘旋在他身侧。
灰奴们被光芒吸引，加快了脚步，而那些烬虫则像找到了坐标的鬣狗，紧随其后。
林语笙手腕上的终端发出刺耳的警报，她骇然大喊：“它们进化了！灰奴吸食你外放的心光，而烬虫则吞噬灰奴无法吸收、逸散出来的情感能量。这不是围攻，这是‘双重掠食’！一个完整的能量掠夺闭环！”
“分开撤！”沈青萝反应极快，她不再犹豫，一把将昏迷的烬背在身上，向着地势较高的山林冲去。
小谣则死死拉住几乎无法站立的阿卯，哭喊着跟在她身后。
涩儿和其余几个恢复了些许神智的苦酒童，也惊惶地四散奔逃。
陈默孤身一人，成了那片灰色浪潮唯一的靶心。
他主动向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退去，一次次点燃心灯，将灰奴的主力引向自己。
每一次燃灯，都像是在用骨血喂养火焰，他能清晰地感到生命力在加速流失，身体的虚弱感如潮水般涌来。
第一次燃灯，他将十几个灰奴引向江滩。
第二次燃灯，更多的灰奴从江底爬出，烬虫的数量也随之激增，如一团不祥的墨云。
第三次燃灯，他为了拉开距离，脚下被一块凸起的岩石绊倒。
一只灰奴的利爪划过他的小臂，皮肉翻卷，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衣袖。
然而，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伤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痛。
尖锐的岩石，撕裂的皮肉，本该传来的剧痛，没有出现。
整个世界仿佛被隔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他能看见自己受伤，却感受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知觉。
痛觉……没了。
一股比失温、失味更深沉的冰冷，瞬间从他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对自身存在感彻底剥离的巨大恐惧和绝望。
如果连疼痛都无法感知，自己和那些行尸走肉的灰奴，又有什么区别？
他跪倒在地，燃起的心灯光芒骤然黯淡下去。
就在他即将被灰色浪潮吞没的刹那，远处的高地上，阿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小谣，朝着他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
“师父！！！”
这一声呼唤，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穿透了迷雾，穿透了那层隔绝一切感官的玻璃，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陈默猛地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在他心口轰然炸开，那不是皮肉之苦，而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绞痛。
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愕然抬头，望向阿卯的方向。
原来痛没有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地方，不再为这具残破的肉身停留，只为那割舍不下的“情”而苏醒。
“咄！”
一声清脆的顿地声，一根悬着空灯的竹杖重重点在陈幕身前。
无烛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战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决然。
“我错了。”他沙哑地说道，“去忆不是救赎，是彻头彻尾的谋杀。真正的清醒，是带着所有的痛，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竟以自身血脉为引，将陈默那即将熄灭的心灯光芒强行导入自己怀中那坛“郭玉遗酿”！
酒坛嗡嗡作响，坛内酒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澈，散发出一种与心灯截然相反、却又同源的柔和光晕。
“开！”
无烛一声暴喝，拍碎封泥，将整坛酿出的“逆光酒”泼洒而出。
酒液在空中化作一片光幕，如同一道温暖的屏障，灰奴和烬虫触之即退，仿佛遇到了天敌。
林语笙抓住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冲上前用采样器吸取了一些残留在地上的酒液。
终端屏幕上，一行数据飞速弹出：“检测到微量活性‘基因记忆共振素’！”
她猛然抬头，看着远处几乎要倒下的阿卯，和一旁茫然无措的涩儿，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有办法了！我们可以把阿卯即将消散的记忆，嫁接到涩儿身上！”
计划立刻启动。高崖之上，风声鹤唳。
涩儿（甜儿）被扶着跪坐在地，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生儿般的坚定。
小谣站在一旁，强忍着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吟唱起那首古老的骨契童谣，试图以声波稳定两人即将对接的记忆频率。
沈青萝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用那块碎裂的血玉锋刃，依次划开了阿卯与涩儿的掌心。
“就是现在！”林语笙将“逆光酒”注入特制的注射器，精准地滴入两人交握的、血流不止的掌心。
阿卯的身体已经冰冷，他看着涩儿，脸上浮现出最后一个虚弱的微笑，用气声说道：“我要……告诉她……有人……叫她娘了……”
记忆传输开始了。
那不仅仅是画面，更是阿卯短暂一生所有的感知与情感。
母瓮初啼的悲鸣，陈默点燃心灯时的痛悔，烬用身体为众人挡下碎石的守护，小谣在每一个绝望夜晚响起的歌声……所有的一切，如一场雪崩，挟裹着剧痛、温暖、悲伤与不舍，疯狂地涌入涩儿的脑海。
涩儿全身剧烈抽搐，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最后一刻，阿卯眼中的光彻底熄灭，瞳孔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白，紧握着涩儿的手无力地滑落。
涩儿的抽搐停止了。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承载了两个人的过往。
她望向远处跪在地上、浑身浴血的陈默，用一种融合了少年清亮与女孩哽咽的全新声线，轻声唤道：
“师父……我记住了。”
陈默抱着阿卯渐渐冰冷的身体，久久没有言语。
这一战，没有胜利者。
但当他在暮色中再次闭上双眼，眉心那点心灯的光芒，竟前所未有地炽烈、明亮——无味、无温、无痛，却因那铭心刻骨的“情”而燃烧得更加滚烫。
远处山林里，昏迷中的烬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光芒，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个字：“……暖。”
沈青萝默默收起了她用灯灰和碎玉混合制成的药丸，终究没有服下。
而在无人察觉的涪江深处，一只心灯烬虫悄然停在了其中一具“九骨虚影”的眉心。
它那对细密的复眼中，竟闪过一丝绝不属于虫类的、冰冷而戏谑的幽光，仿佛有某个存在，正借它之眼，饶有兴致地窥视着这人世间刚刚上演的悲欢离合。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小谣停下了骨契童谣，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新的歌谣。
“我没痛，但我师父喊了，”她的歌声在夜色中飘荡，“那一声，比刀还利，比酒还烧。”
歌声未落，远方涪江九脉交汇之处的夜雾，开始无声地变换着颜色，仿佛有看不见的血，正被缓缓注入其中。
而江水之下，某些更古老、更庞大的存在，似乎正因这人间的悲喜，缓缓调整着呼吸的节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