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面,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萧默和高乐乐并排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两尊被无形力量钉在椅子上的雕像。他们能清晰地看到隔壁房间里的一切——冰冷的金属桌椅,刺眼的顶灯,以及坐在灯光下,那个穿着看守所统一号服,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男人,胡青伟。
赵警官和另一名记录员坐在他对面。气氛肃杀。
当赵警官将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完美意外》手稿复印件推到胡青伟面前时,萧默和高乐乐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紧紧盯着胡青伟的脸,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胡青伟的目光落在手稿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强光突然刺到。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意外神色,掠过他沉郁的眼底,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他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没想到……这个也被你们找到了。”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我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就是不想被人打扰。”
赵警官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胡青伟,这本《完美意外》手稿,其中描写的情节,包括工程师男友利用技术手段制造环境压力,最终利用画家女友的哮喘病设计‘完美意外’的过程,与你及林晚星的现实情况高度吻合。你作何解释?”
胡青伟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某处,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解释?”他喃喃道,声音带着哽咽,“这需要解释吗?这……这就是我和晚星的故事啊。只不过……我把结局改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极力压制翻涌的情绪,泪水恰到好处地盈满眼眶,却没有立刻落下,悬在边缘,更显悲恸。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她是我的星光,我的全部。可是后来……后来她变了。她觉得我束缚了她,觉得我们的生活和她的艺术梦想格格不入。她想要离开,想要飞去更远的地方……”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充满了真实的痛苦,“我求她,我放下所有的尊严求她,我甚至愿意放弃一切跟她走……可是没有用,她就是铁了心要离开我……”
他用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那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个被挚爱抛弃、痛不欲生的痴情男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来,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继续说道:“那段时间,我太痛苦了,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我没办法跟别人说,也没人理解。我只能把自己关起来,把那些无法宣泄的情绪……写下来。”
他指向那本手稿,眼神里充满了“坦诚”的悲伤:“是的,我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工程师,把晚星代入了那个画家。我把我们之间的甜蜜,矛盾,还有我那些……那些疯狂的不舍和绝望,都写了进去。写她如何执意要飞走,写我如何痛苦地挽留……”
“所以,”赵警官不为所动,冷静地追问,“书中详细描写的,利用技术手段制造‘意外’谋杀女友的情节,也是你‘情感宣泄’的一部分?”
胡青伟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沿着他清瘦的脸颊滚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被侮辱和误解的激动:“谋杀?那只是小说情节!是为了戏剧冲突!是因为我当时太恨了,恨她为什么要离开,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在纸上发泄一下都不行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委屈:“在故事里,我让她永远留下来了。可那只是故事!在现实里,我宁愿自己去死,也绝不会伤害晚星一根头发!她是突发意外走的,这你们警察当年不是已经确认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拿我写的东西来污蔑我?!难道我连在纸上怀念她、发泄痛苦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他声泪俱下,情绪激动,将一个被失去挚爱和无情调查双重打击的“未亡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若非早已知道他的真面目,单看这番表演,几乎要让人心生怜悯。
单向玻璃后面,高乐乐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恶心和愤怒像火山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奔涌。她见识过胡青伟的冷静和掌控,此刻又看到他如此精湛的“表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萧默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他紧紧盯着胡青伟那张涕泪交加的脸,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他那层伪装的皮囊。胡青伟的反应,几乎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抵赖,将手稿归结为文学创作和情感宣泄。这正是他构建的“深情”叙事的一部分。
赵警官显然也早有准备,他没有被胡青伟的情绪带偏,等他稍微平静一些,才拿出了另一份文件。
“情感宣泄?文学创作?”赵警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那么,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手稿中描写的,利用远程环境控制模块制造室内环境异常、预设自动启动模块触发特定条件、以及替换关键药物等‘虚构’情节,会与808室住户高乐乐、萧默近期所遭遇的、由你通过苏成峰实施的一系列骚扰和控制行为,如此高度相似?”
胡青伟的哭泣戛然而止。他脸上悲伤的表情像是瞬间冻结,然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他显然没料到警方会将两件事如此直接地关联起来。
“那……那是苏成峰污蔑我!”他立刻反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是他自己心理变态,去骚扰808的住户!我根本不知情!他是因为以前工作上我批评过他,他怀恨在心,故意栽赃给我!”
他开始将责任推向苏成峰,这是另一个预设的防御策略。
赵警官没有与他纠缠苏成峰的问题,而是拿出了最后一张牌——一个放在小型透明证物盒里的棕色哮喘药瓶。正是萧默和高乐乐在书里找到,并被警方后续取证的那瓶。
“这个药瓶,生产日期在林晚星女士去世后约一个月。我们在你位于808室的书架隐藏隔层里找到了它。”赵警官将证物盒推到胡青伟面前,“你对此,又作何解释?这也是苏成峰栽赃给你的?”
胡青伟的目光落在那个药瓶上,这一次,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瓶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之前的悲伤和激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僵硬的……阴鸷。
观察室里的萧默和高乐乐,心脏同时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这瓶药,是打破他所有谎言的最直接的物证之一。
然而,胡青伟的失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很快垂下眼睑,遮挡住眼底的情绪,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换上了一副混杂着悲伤和怀念的表情。
“这瓶药……”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是我在晚星走后……太想她的时候买的。她以前就用这个牌子。有时候看着它,闻着上面残留的……类似的味道,就好像她还在一样。我把它藏起来,是不想触景生情,没想到……这也成了你们怀疑我的理由吗?”
他将一个变态的收藏行为,再次扭曲成了深情的寄托。
赵警官没有理会他的辩解,而是拿起那个证物盒,仔细地看着瓶身,仿佛在寻找什么。突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凝在瓶身标签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非印刷的、极其微小的刻痕。
他示意旁边的记录员拿来一个高倍放大镜。
透过放大镜,那个刻痕变得清晰起来——那不是普通的划痕,而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激光刻码!格式非常规,绝非药厂的生产批号!
赵警官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立刻拿起对讲机,低声下达了指令。
观察室内,萧默和高乐乐也看到了赵警官的异常举动和那个突然被关注的激光刻码。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重新燃起的希望。
这个意外的发现,是什么?
难道这瓶看似普通的药身上,还隐藏着他们之前未能发现的、更致命的密码?
胡青伟显然也注意到了赵警官的举动和那个被仔细检查的激光刻码。他原本刚刚恢复些许“镇定”的脸上,再次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虽然他极力克制,但微微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出卖了他内心的震动。
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刻码的存在?或者,他知道,但没想到会被发现?
瓶身的密码,意外地成为了打破僵局的新突破口。
审讯,进入了更加扑朔迷离的阶段。而真相,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触手可及,却又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