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室的灯光亮如白昼,驱散了窗外的夜色,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那本名为《完美意外》的手稿电子版(赵警官授权提供的部分关键章节截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萧默和高乐乐的神经。
萧默将笔记本电脑连接到客厅的电视屏幕上,一张张手稿照片被放大,那些工整却冰冷的字迹,仿佛带着胡青伟特有的、毫无感情的语调,在房间里无声地宣读着一份罪恶的宣言。
高乐乐蜷缩在沙发里,抱着一个靠垫,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垫子的边缘。她强迫自己看着屏幕,看着那些将谋杀包装成“永恒守护”的扭曲字句,胃里一阵阵翻搅。
萧默站在屏幕前,像一位站在犯罪地图前的指挥官,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行字。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悬疑作家剖析情节诡计的本能,与受害者家属追索真相的愤怒,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看这里,”萧默用激光笔圈出手稿中描写男方如何逐步改造家居环境的一段,“‘他像调试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调试着他们的生活空间。温度、湿度、光线、声音……所有的参数,都被纳入他的控制范围。他享受这种上帝般的感觉,仿佛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健康状况,都成了他可以随意调节的变量。’”
他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一篇小说范文,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这不仅仅是控制欲的体现,”萧默转过身,看向高乐乐,眼神深邃,“这是一种‘去人性化’的心理过程。在他的叙事里,林晚星不再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而是他精心设计的‘完美作品’的一部分,一个需要被他‘优化’和‘保存’的客体。这为他后续实施更极端的行为,铺平了心理道路。”
高乐乐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她想起908室里那些冰冷的设备,那些记录着她和萧默一举一动的数据,那种被当成实验小白鼠的感觉。原来,这一切在林晚星身上,早已演练过一遍。
萧默切换到手稿中描述“意外”设计核心的章节。
“重点在这里,”激光笔的红点停留在关于哮喘触发机制的描写上,“‘他选择利用她的哮喘,并非偶然。这是他眼中最‘完美’的漏洞——一种看似自然、时有发生的疾病,一个她依赖却又脆弱的生命线。替换药剂,设置环境触发器……他将她的死亡,设计成一场由她自身缺陷和环境‘巧合’共同导致的悲剧。而他自己,则置身事外,如同一个悲伤的观众。’”
“置身事外……”高乐乐喃喃重复,声音里充满了讽刺和愤怒。
“这就是他叙事的核心诡计之一!”萧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洞察本质的锐利,“他将自己从‘加害者’的角色中抽离出来,伪装成一个‘无能为力’的‘未亡人’。他利用人们对‘意外’的普遍认知和对‘疾病’的天然同情,来掩盖他主动介入、精心策划的事实。”
他快速翻动图片,找到关于不在场证明设计的部分。
“再看他是如何构建时间壁垒的。”激光笔的红点在“双重时间锚点”和“自动信息同步”等字眼上跳动,“公共场合的人证(酒吧),伪造的数字活动记录,以及那条最关键、由受害者‘自己’发出的‘最后信息’……他几乎考虑到了所有可能被质疑的环节,试图打造一个滴水不漏的、证明他‘不在场’的叙事。”
萧默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但是,再完美的叙事,也难免会有裂痕。或者说,叙事者自身的心理特质,会无意识地暴露出来。”
他放大了一张手稿页面的角落,那里有一段近乎呓语的独白,是男方在“实施计划”前的心理活动: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为了留住她,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她只会记得我们之间最‘美好’的时光。而我,将承载着这份‘完美’的记忆,和她‘永远’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最极致的爱吗?’”
【闪回 29-1】
当萧默用冰冷而清晰的语调念出“关键物证”和“执念”这两个词时,高乐乐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猛地触动了。屏幕上手稿的字迹变得模糊、扭曲,眼前的景象再次被强行切换。
视线陡然沉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她看到了林晚星。
不是在画架前,也不是在卧室门后。是在808的客厅里,时间似乎是下午,阳光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林晚星穿着那件常见的米白色家居服,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些,胸口微微起伏。她一只手扶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在自己的随身小包里翻找着,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在找她的哮喘药。
高乐乐(她的意识)的视角拉近,她看到林晚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小包里的东西被她翻得有些凌乱。钥匙,口红,一个小的素描本……就是没有那个她急需的棕色小药瓶。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从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是胡青伟。
他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像是刚倒完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焦急的神色,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他走到林晚星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慌乱翻找。
林晚星抬起头,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急促地说:“青伟,我的药……药好像不见了……”
胡青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棕色的哮喘喷雾剂。
他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将药瓶握在掌心,递到林晚星面前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施舍般的掌控感。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星因为缺氧和焦急而泛红的脸上,眼神深处,不是担忧,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满足的平静。
仿佛在欣赏一件完全依赖于他才能存活的、珍贵的藏品。
林晚星几乎是抢一般地从他手中拿过药瓶,颤抖着送到嘴边,用力按压。随着药物吸入,她剧烈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扶着沙发背,微微佝偻着身体,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而胡青伟,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种平静的、掌控一切的姿态。他甚至伸出手,轻轻拂开了粘在林晚星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发丝,动作温柔,却让旁观的高乐乐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在那个瞬间,药瓶不仅仅是救命的工具,更是胡青伟用来捆绑、确认自己控制权的象征。他享受这种被需要、被依赖、甚至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
画面如同水纹般晃动,然后碎裂消失。
高乐乐猛地喘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那个闪回中的胡青伟,与手稿里那个自诩为爱付出“心血”的男方,形象高度重叠。他们都从这种极端的控制中,获得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看明白了吗?”萧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高乐乐刚才所见的景象,“他对‘关键物证’——也就是那瓶药——的执念,根源就在这里。那不仅仅是一个犯罪工具,更是他权力和控制的象征。所以他事后还要去买一瓶新的,还要把它藏起来,如同收藏一件战利品。这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对‘掌控’本身的病态迷恋,远胜于他对林晚星所谓的‘爱’。”
他指向手稿中另一处细节:“还有这里,他反复强调‘完美’。‘完美的意外’,‘完美的记忆’,‘完美的爱’。这种对‘完美’的偏执追求,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恐惧——他无法接受现实中的不完美,无法接受失控,尤其是林晚星想要脱离他掌控的‘失控’。所以,他要用一种他所能做到的、最极端的方式,来‘固化’他想要的‘完美’结局。”
萧默关掉了电视屏幕,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他走到高乐乐面前,蹲下身,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
“这本手稿,与其说是一份犯罪计划,不如说是一份心理自白书。”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它揭示了胡青伟是如何通过自我欺骗和叙事重构,将他那控制狂的暴行,包装成一种扭曲的‘深情’。他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甚至可能自己也相信了那套说辞。”
“但是,”萧默的眼神闪烁着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光芒,“叙事可以扭曲,逻辑却不会撒谎。他手稿中描写的犯罪手法,与现实中发生的细节高度吻合;他对手稿的珍视和隐藏,暴露了他的真实动机;他无意识流露出的对控制和‘完美’的执念,勾勒出他真实的心理画像。”
“所有这些,都将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摧毁他精心构建的‘意外’叙事,将他那隐藏在‘深情’面具下的、冰冷的控制欲和杀意,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高乐乐反握住萧默的手,从他掌心的温度里汲取着力量。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要将真相彻底揭开的决心,在她心中熊熊燃烧。
叙事的诡计即将被拆穿。
囚笼的建造者,终将为他自己的“完美作品”,付出代价。